她挺着肚子,坐在家门口,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但她依然像在冰窖里似的。
就在早上,她青梅竹马的丈夫小八,带着一帮县民,拎着家伙,去了那座天主教堂,嘴里嚷嚷着,这些洋鬼子都是恶鬼变的,吃我们的小孩子。
是不是恶鬼她不清楚,但小八那一脸狰狞,让她颇为难过。
她怎么也想不到,小八竟然是个精通偷拐抢骗的小人,并且前夫之死,跟小八有莫大关系。小八早年间在她心里的形象,已轰然崩塌。
她抽了口旱烟,狠狠地吸到肺气,她觉得只有虐待一下自己,心里才会好受些。
又胎动了,她叹了口气。
从天亮到现在,一直都心惊肉跳。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噩耗,小八死了,被教堂一个该死的修女砸死了。
她脸色平静,说了句“知道了。”
报信人转身的一刹那,她泪水忽然就决了堤。
天旋地转。
说实话,小八的死,纯粹是意外,但她觉得,这是必然,小八为之前的恶行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当乡亲们把尸体运回来的时候,她的思绪飘啊漂的,回到了幼时。
她和小八隔着一户人家,算是邻居,自小玩到大,那时的小八,在她眼里无所不能,她常常幻想能嫁给小八这样的男人,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爱护。一个眼神,对方就能理解。
后来,小八家里出了些事,得罪了上面的人,举家卷铺盖连夜离开,走之前,小八信誓旦旦地告诉她,等他三年,到时候来接她娶她。
她等了三年,又等了两年。
小八杳无音信。
她成了老姑娘,街坊邻居已经有无数闲言碎语了,甚至有人说她是石女,嫁不得人。还有人说,有个游街的算命先生,曾给她算过命,天生克夫哩,千万不能娶。
父母抵不过风言风语,最后逼她嫁给一户人家。
丈夫是个教书先生,迂腐不堪。
老天似乎故意捉弄她一般,在她回娘家的那天,她居然碰到了五载未见的小八。
两人相视的那刻,都从对方的眼里找到了什么。
没多久,丈夫从学堂归来,被一辆马车撞翻,落入颖水河,灌了个肚饱,捞上来的时候,早就死了。
而嫂子听说过她和小八的事,就整日在她耳边吹风,说女人不能认命,要自己作主,若像个花花草草,被人任意拔来拔去,岂不是辜负了自己一生。
日日说,天天叨。
她动心了,想到了小八哥。
寡妇再嫁,在那个时候是抬不起头来的,但她决定一试,之前她就常常在想,如果不听父母的话,再等数日,就能等到自己的小八,郎情妾意,断然不会是这副戚然情景。
再嫁时,亡父家的东西,一样也带不走。
也让父母大怒,跟她断了父系。
但她只想跟小八在一块。
结果,没多久,她就发现,小八经过这五年的离别,再不是原来的小八哥了,而整日蛊惑她再嫁的嫂嫂,不过是想顺利成章得到亡夫的薄产罢了。
小八在外边当过偷儿,做过刀客,还出卖过兄弟,娶了她之后,有一夜酒醉,躺在床上说漏了嘴,她这才知道,亡夫之所以会被马车撞入河里,一切都是小八托人安排的。
那晚,彻夜无眠。
她知道,自己又选择错了。
盯着小八的尸体,她发现小八的手指戴着一个黑玉扳指。
这个黑玉扳指很眼熟。
记得之前,教堂的神父从小八这里买去的,现在又戴在了他手上,不用怎么想,肯定是小八又偷回来的。
小八不仅仅擅长偷拐抢骗,还是个坟耗子,嫁给他的这九个月,小八老是鬼鬼祟祟,半夜和几个狐朋狗友偷坟掘墓,一次归来,看到小八带回来了一些冥器,其中就有这个黑玉扳指。
神父见到这个黑玉扳指之后,说很喜欢,指定要它。
小八不仅卖给神父冥器,旧玩,玩意儿,还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古怪东西,比如说长得像灵芝一样的玩意儿。
她跟小八说过多次,坟耗子这行是损阴德的,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考虑一下,小八嘴里答应着,转眼就又掏人家的祖坟去了。
既然你那么喜欢这个黑玉扳指,就带到你的坟里吧。
她轻声说道。
收殓入棺之后,她挺着肚子一个人过。
乌飞兔走,转眼又是五年。
因为要照顾孩子三喜,加上她自己的身体又不好,经常喝药,小八留下的那点零碎,已经花了个七七八八。
又有人提亲,把她介绍给一个粗汉子,说对方挺实在,也答应养育他们娘儿俩。
她起初并不同意。
但,接下来,一场大雨把房墙泡塌了,三喜睁着惊恐的眼睛,哭了一夜。
她觉得,为了孩子,还是答应了吧,哪怕别人在背后狠戳她的脊梁骨。
不然的话,凭自己这副身板,早晚母子俩得饿死一对。
男人大她十岁,也没什么钱,只知道下死力气,干完活儿,就猛灌老酒,每次都喝得东倒西歪。
这第三任丈夫,带着她,带着三喜,远走他乡,在别处安顿下来,免得熟人说三道四。
三口子来到马鳖村,买了一座空屋。
没多久,男人吃酒误事,被撵回家,一挫再挫,连气力活儿都接不到了。也不知招了什么邪,开始指桑骂槐,说她是丧门星,说她克夫。
一日,骂够了,男人摔门而去。
三天之后,才回来。
有人告诉她,说她男人在县城的窑子里过了两夜。
刹那间,她心生绝望。
造好了饭,她看到男人手指上居然多了一个黑扳指,不禁浑身哆嗦。
男人也惊觉露了马脚,于是凶相毕露,将碗一摔,又开始骂她。
她问黑扳指是哪里来的。
男人说不出来,就开始打,本来之前干的就是力气活儿,下手没轻没重,一顿打抵普通男人五顿。
“你这扳指哪里来的?”她哭着问。
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她身上,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闷声。
其实,不用男人回答,她也知道答案。男人去扒小八的坟了,男人听说小八以前是坟耗子,就怀疑小八棺材里陪葬的有好玩意儿。
说起来也是报应,小八生前掘了人家不少坟,死后自己的坟也遭挖了,并且还是自己的接班人。
打这之后,男人越发瞧他们母子不顺眼,即使说话稍微大点声,也会讨来一顿打。
终于有一日,三喜拎起剪刀,捅进了男人的脖子。
男人捂着伤口,挣扎了一阵,倒地不动。
她冷冷地看着男人的尸体,告诉儿子:“三喜,你做的很好,你一共有三个爹,两个都是混蛋都该死。从此之后,你只要记得你爹是甲午年二月初八死的就行。”
这个忌日,是教书先生的。
而三喜的亲爹,其实是小八。
但她不愿三喜有这种爹,就告诉三喜,爹姓王。她曾听别人说过,逢忌日烧纸,念叨着死人的名字,阴间的人才能接住。
她只想三喜烧纸给那个教书先生。
将尸体裹严实之后,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吓了一跳,顺着门缝一瞧,是村里那个郎中。
这个郎中心底倒好,她被男人打得鼻青脸肿,郎中碰到之后,就给她药膏用。就在今天下午,她还从他那里拿了一盒药膏。却被男人看到,于是,又是一顿豪打,打完她,又打三喜,打完三喜转过来又打她,结果被三喜拿剪刀捅死了。
“您有何事?”她在门里瑟瑟作抖。
“我是来帮你的,”郎中平静地说道,“我听到你们家发生了事,开门吧,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她心口狂跳,瞅瞅地上的血,瞅瞅瞪着眼睛的三喜,再瞅瞅裹了一半的被褥,沉重地喘着气。
开还是不开?
“你放心吧,我知道你家男人不是好人,你快快开门,再晚一会儿,可能要被别人发现了,”郎中又在外面小声说道。
唉,她一咬牙,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郎中闪身,钻到屋里。
“死了?”他问。
“死了,”她回答。
郎中观察了一下情况,说道,“看起来是三喜做的,现在三喜正处于惊魂状态,自己封住了五感,听不见看不见,像个木头人,我有一法,可让三喜忘记这事,一切就像是一场恶梦。我先贴些东西,让这男人看起来没有刀伤。”
说罢,手里多了一条极似人皮的东西,贴在男人伤口上,又倒了些药粉,药粉见血,融了之后,人皮紧紧贴在脖口上,慢慢地竟然和脖子化为一体,根本看不出来异样。
“旁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男人喝酒噎死了。”郎中又让她洒了些柴禾灰在血渍上,片刻之后,扫去。
“接下来,我要施法了,让三喜有关这男人的记忆全都忘掉,以免之后露出蛛丝马迹,被有心人察觉。”郎中说道。
她这才知道,原来郎中还会药石之外的东西。
此时,夕阳已沉。
屋子渐渐暗了。
郎中两指点在三喜额头,开始念咒。
良久之后,三喜平静下来,郎中也不再吭声。
又过了一阵,突然,郎中惊恐地睁开眼,流出两道血泪,摸索着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开了屋子。
“大夫,大夫,怎么样了?”她急切地问道。
郎中不回答,摇摇摆摆走了。
她回过头,晃醒三喜。
三喜直喊困,然后卧床便睡。
次日,马鳖村传出了两件大事,郎中疯了,那个殴打媳妇的外来男人喝酒呛死了。
她埋了男人之后,三喜开始变得呆头呆脑,记不得以前的事了,这样也好,总比自己时常被过去的恶梦惊醒好得多。
在朔风劲吹的某天,她一病不起,三喜偷偷跑去县城讨吃的,回来后告诉她,自己在一个有钱人那里找到了事做,让他养马呢。
那,儿子以后就不会饿死了吧,她想。
窗户突然被刮开了,冷气一下子涌进来,吹在她脸上,彻骨生寒,黑暗像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