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承平四年春,二月。
料峭的春寒还没褪去,城墙跟下还有积雪没有消融。
清晨时分,东都洛阳城的门口,进城的旅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等待着守城官兵查验路引。。
人群中,一个怪异的少年,也在排队。
他虽然穿着长衫,头上带幞头帽。
但帽子下面,却露出了青茬的头型,竟然是个光头。
“也不知是那家的僧人,偷偷跑出了山门!”
众人中有人掩嘴偷笑。
“向往红尘之心,人皆有之!”
杨旭听着身边这些话,颇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三天前,他安排了公司的事情后,就开着车出来自驾游了。没想到出了点情况,然后就迷迷糊糊的来到了大隋朝。
公司,财富,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的他,只有背在身后的旅行包。
到了城门口,杨旭掏出了路引,递给了士兵。
这路引是捡来的,包括身上这件衣服。是他在下山的时候,在一具被冻死的穷书生身上翻到的。巧的是,那书生也叫杨旭。
来洛阳的原因,是投奔亲戚。他身上还带着一封书信,书信内容是书生的长辈写的,大概内容就是家中遭变,难以为继,望兄台照拂一二之类的云云。
可惜的是,这书生最终没能到了洛阳,在距离洛阳十几里山上冻死了。
守城的士兵,见杨旭虽然是一副读书人打扮,但那脑袋上的青茬却实在是太明显了。
“你叫杨旭?”
士兵翻看着路引,随口问道。
“是!”
杨旭背着手,一副这年代读书人鼻孔朝天的骄傲模样。
“你的头发呢?”
士兵指着杨旭的脑袋,好奇的问道。
“哎,睡觉的时候,不慎被篝火点燃。索性全剃了!”杨旭一副悲痛的模样,叹息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不是因为这,我也不会剔头啊!”
这呆书生!
士兵瞪大眼睛,忍着笑意,将路引交给了杨旭,随后,挥手放行。
杨旭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哈哈的大笑声。
他心中顿时一阵恼怒,转过头望去。
士兵连忙收拾表情,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杨旭冷哼一声,转身朝着城内走去。
身后,再次传来几个士卒哈哈的大笑声。
靠!
杨旭暗骂,随机怒气冲冲的朝着前方走去。
身后的爆笑声更加肆无忌惮。
二十多米深的城门洞幽深而寒冷,门洞前方便可一窥这千年名城的隋唐风貌了。
入眼处的王城大道,宽阔平坦。
大道两侧,建筑恢弘,高高的木塔,飞檐斗角的阁楼,层次分明,气象万千。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
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杨旭像是出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惊奇的看着这历史长河中的大隋东都。
有担着担子,穿着粗布麻衣的小贩,边走边叫卖。
有路边摆摊卖柴火的老农,卷着袖筒,卖力吆喝着。有马车咯吱咯吱碾压着青石路面而过,车帘抖动,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
有金钗摇曳,裙子浮动,婀娜多姿的女子,站在阁楼上,拿着蒲扇,咯咯娇笑的对行人招手。
路边店铺林立,有茶肆,酒坊,布庄,琳琅满目的商铺,让杨旭不由看花了眼。
正走着,看到前方一座酒楼模样的建筑前,十几个书生背手而立,指着茶楼上的牌匾,说着什么。
其中有人击节赞叹,也有人摇头叹息。
周围路过的行人,羡慕的看着那群读书人。卖柴火的眼中只有艳羡,农夫则低声训斥着小儿要好好读书。
杨旭也好奇的凑了过去。
到了跟前,他才发现,这并非酒楼,而是个茶楼。
茶楼门头上,挂着牌匾,写着三个字:“静心楼”
不过,门柱上的对联却是空的。
而在门上贴着一张告文:千金赏对。
告文下面,还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笔墨纸砚,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粉色荷花群的小姑娘,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看着下面这群书生。
千金?
杨旭心头微微悸动。
他穿越而来,身上只有一个背包。
而背包里的东西,他还不想拿出来。
可以说,他现在是身无分文。从昨天到现在,他就吃了点压缩饼干,早已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不过,这店家贴出这样的告示,显然有段时间了。
这里可是隋朝,文人辈出,诗词文化大放异彩的时代。
既然放出告文这么长时间,却无人对上,显然这店家要求很高。
这时,杨旭也听到了身边书生的聊天的内容。
“听闻这牌匾,乃是当今吏部侍郎严大人所题,但就这静心二字的意境,就让我等望尘莫及啊!”
此言一出,几个书生纷纷点头。
“这告文都贴出来一个月了,前来献书的各地才子,数不胜数,却无一人能入了这幕后之人的眼!”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书生,一脸跃跃欲试,却又踟蹰不前的说道。
“志远兄不妨试试?”
身边之人笑着说道:“志远兄才高八斗,令我等望尘莫及,若是志远兄不行,那我们就更不行了!”
“对啊,志远兄!”
旁边另一个书生说道:“听说这静心楼背后的人物,乃是一奇女子。志远兄文采斐然,若是能对上这对子,说不定还能登堂入室,成为入幕之宾!”
“不可胡说!”
有知道内幕的书生,低声说道:“当心祸从口出,我听说这奇女子,乃是当今圣人的妹妹。我大隋的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
旁边几个书生惊呼一声,连忙捂住了嘴,低声说道:“难道是那位,为了我大隋安定,自愿出塞和亲的安康公主?”
“就是她,听说严大人爱慕安康公主多年,只是可惜没有缘分!不然的话,小小一个茶楼,如何能得当今书法大家严大人题词!”之前道出原委的书生,冷哼一声说道:“现在各位知道了吧!”
众人恍然大悟。
这位安康公主可是当今大隋了不得的奇女子。
当初为了大隋安定,自愿和亲。不过,还没出塞。大隋和突厥的战争就爆发了,这门亲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圣人心中有愧,答应允诺安康公主一个要求。
原本满朝文武都以为,安康公主会下嫁给严大人。但没想到,安康公主却决定代发修行,不问世事。
圣人金口玉言,只能答应下来,并且在东都洛阳,给安康公主建了一间道观,取名静心观。
而安康公主也给自己起了个道名:静心居士。
然后又开了这么一个茶楼。
不过,这茶楼有个古怪的规矩。
那就是只接待安康公主想接待的人。
不过,所谓求而不得。
静心静心,心若静的话,自然不需要这么一个道号了。
杨旭心中暗暗想到。
这时,围观的文人也越来越多。
同时,路上还有经过的书生们,在看到白衣书生后,不由惊讶道:“那不是洛阳才子王然,王志远吗?”
“还真是王然,没想到这静心楼名气如此之大,竟然连王兄都忍不住出手了!”
于是,围观之人越来越多。
那个被众人推崇的白衣书生王然,终于安耐不住,咳嗽一声,甩着袖子,走到了桌子前。
门口的小女子,显然也听过王然的大名。
见这王然一身白衫,面容俊朗,她好奇的多看了两眼。
“王公子请吧!”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小女子这一个月,见多了各路才子,长得俊的也有,长的挫的也有。
额?
不过,这光头的还是第一次见。
小姑娘好奇的看着人群中围观的杨旭。
正准备看热闹的杨旭,看到那小姑娘好奇的看着自己光头。他咳嗽一声,连忙将帽子戴上了。
这时,王然提笔暗暗思索后,想到了先生跟他说过的一句话,于是落笔在了纸上。
笔触游走间,一行俊逸的字出现在了纸上。
“上联:事能知足心常静!”
写完之后,身边之人顿时一阵拍手称赞。
“好,好一个知足心常静!志远兄出手成章,名不虚传啊!”
“一个知足,真是妙啊!”
“白衣才子,名不虚传!”
听着身边的恭维声,王然心中暗喜,同时又有点惭愧。
这句话,是他当年的先生说的,并不是自己想出来的。
随后,王然又继续落笔写出了下联:人到无求品自高。
众人秉着呼吸,看完了下联。
收笔的那一刻,一群人纷纷赞叹不已。
“妙啊!”
“人与事,知足与无求,真是妙,妙极了!”
“果然厉害啊!”
“我等不如!”
王然咳嗽一声,将笔放下后,拿起纸张对小姑娘道:“不知这对联可入得贵人眼!”
小姑娘拿起纸看了一眼,道:“你等着!”
说完,她就拿着纸进去了。
茶楼二楼。
一个长须及胸的中年文士,满眼温柔的看着眼前,二十多岁,一身道袍的女子。
女子眸若烟尘,貌惊天人。
一袭素雅的道袍,穿在身上,宛若出尘之仙。
“……今日收到北方捷报,突厥人已经退到阴山以北。用不了多久,战事就要结束了!!!”
中年文士面露喜色,开心的说道:“经此一战,至少可保我大隋北方十年安定!”
安康公主闻言,淡淡一笑道:“严大人,朝廷之事,有你们这些国之栋梁操持,皇帝陛下安心即可!静心乃出家人,红尘之事,与我无关!”
严振闻言,心中喟叹。
都道帝王家女儿贵不可言,锦衣玉食。但他却知道。安康公主当初选择和亲,其实并不是她本意。
当初北方边境告急,圣人无奈之下,于是选择了和亲,
而当时突厥人点名要安康,圣人别无选择,只能让安康出塞。
身在帝王家,安康公主和其他帝女一样,都只是政治交易牺牲品。
只不过,没想到后面突厥内部会发生政变。
就在大隋朝廷在准备公主出嫁的仪式的时候,新的突厥吉利可汗,毫无征兆之下,突然挥兵南下。
这门亲事,也无果而终了。
看到安康公主美眸清冷,毫无谈话的兴致。
严振喟叹一声,看着安康公主道:“当初突厥来求亲的时候,我曾经上书阻止这门亲事,可……”
安康公主捏起茶盏抿了一口清茶,打断了严振的话:“严大人,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说了,再者,国之大事,与我一个修道之人有什么关系!”
严振有些急了,连忙道:“安康,我……”
“严大人,贫道道号静心!”
安康公主淡淡说道。
严振哑口无言。
不过,就在这时,小女子拿着一张纸走了上来。
“公主殿下,严大人,有个叫王然的书生写了一副对子!”
小女子上前来,将纸放在了安康公主面前。
安康公主看了一眼,眸中神色古井无波。随后就将其给了严振:“严大人,你是这大隋有名的才子,你来看看!”
严振抖了抖袖子,接过纸张看了一眼。
“事能知足心常静,人到无求品自高?”
严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尚可,公主觉得呢?”
“不好!”
安康公主摇摇头。
小女子见状,就退了出去。
……
门口,一群书生见小女子出来后,连忙问道:“如何?贵人怎么说?”
“志远兄的才高八斗,定能入得贵人法眼!”
“若是志远兄都不行,那我等就更不行了!”
“然也,然也!”
一群人点头起哄道。
而被众人众星捧月的王然,面色潮红,努力的做出一副淡定的模样。不过,在看着小女子的时候,那期待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此时激动的内心。
“哎呀,吵死了,还听不听了!”
小姑娘恼怒的骂了众人一句。
然后才对王然道:“贵人说了,不好!”
此言一出,王然潮红的脸色顿时变成了绛紫色。
先前将他捧得高高的书生,此时一个比一个目光怪异。他们看着王然,眼中有叹息,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哼,一天天的说自己的是洛阳才子。
原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学生不服!”
王然拱手道:“哪里不好了?”
“不好就不好,我哪儿知道!”小姑娘挥了挥手道:“行了,还有没有人能写出来,没有就散了,别在这儿堵门!”
王然脸色发白,一般是羞怒,一半是气的。
他乃是洛阳才子,谁敢如此,像是赶苍蝇一样驱赶他。
不过,就在这时。
一直站在一旁的那个光头书生,突然来了一句:“等等!”
众人闻声,目光顿时投了过去。
待看到那书生幞头下,短短的青茬光头后,顿时目光古怪。
“哈哈,兄台,你是和尚还是读书人啊?”
“就是,你一个出家人还凑什么热闹?不是四大皆空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兄台怎么能,有辱斯文啊!”
“就是!”
杨旭听着四周或是善意调侃,或是怒斥的声音,也不恼怒。他呵呵笑了笑后,看着小姑娘道:“这告文上说的千金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
小姑娘忍着笑意说道。
不知为什么,这书生长得也不难看,可是她老是不由自主的看着那书生的光头。
嘻嘻,太好笑了。
“那千金是黄金,还是铜钱啊!”
杨旭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没办法,他之前偶尔浏览过一些历史知识,知道这千金二字,好像有不同的解释。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面露鄙夷之色。
如此文坛雅事,竟然被你说的满是铜臭味。
小姑娘闻言,眼睛都瞪大了。
“给你一千金黄金,你能拿走啊,当然是铜钱,不过是一千贯铜钱,十两黄金!”小姑娘无语的看着杨旭道:“你问这个干吗,你到底要不要对?”
十两黄金,一千贯。
也不少了。
囊中羞涩的杨旭,闻言后说道:“在下想试试!”
说完,他也不顾四周人鄙夷的目光,上前后,拿起了笔。
稍稍回忆了一下后,他深吸一口气落笔写下了一句诗词。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腊梅香!”
无意中穿越,距离故乡何止万里,甚至已经永远回不去了。但又能怎么办呢?人总得活着,还得笑对这狗日的生活。
杨旭摇头苦笑,想到了自家院子里的那一株腊梅。
如今春寒二月,那朵腊梅应该开了吧。
旁边围观之人,看到这一句后,鄙夷的目光顿时少了很多。有人摩挲着下巴,暗自品味。有人用惊艳的目光看着这个光头,还有人低声嘀咕:“这和静心二字有什么关系啊!”
而跟上来的王然,在看到这句词后,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好文采!
但他心中也有疑惑,这词虽然好,但好像真的和静心没有多少关系啊。
正疑惑间,就见这位兄台,微笑着再次落笔。
“试问长安应不好!却道……”
“却道,吾心安处是故乡!”
看完这一句,王然虽然心中还有梗阻,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书生写的是真好。
如何心静,唯有心安才能心静啊。
虽然没有一个静字,但却满是让人心静之感。
好词啊。
围观之人看完之后,都不说话了。
他们看着这光头书生。
虽然还觉得光头有些搞笑,但已经没有人轻视杨旭了。
“烦劳小姐姐!”
杨旭将纸拿起来,递给了小女子。
他的家在西安,也就是如今的长安。小时候总觉得家里这不好那不好,但如今身在异乡为异客,才觉得家是那么的可爱。
可是,也回不去了。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怨天尤人不是他的作风,只要自己心神安定,那里都是自己的故乡。
小女子听到小姐姐二字,顿时瞪大了眼睛。
小姐姐?
嘻嘻,这是什么古怪称呼。
不过,蛮好听的!
“你等着啊!”
小姑娘多看了一眼杨旭,转身走进了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