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五月。
京城。
距后金军入关寇掠肆虐,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但京城依然笼罩在沉闷压抑、悲伤的氛围中,许多人家的白幡还没有撤掉,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有人恸哭的声音。
去年底关外鞑子入寇,对京畿之地的伤害实在太大了,遵化、永平、滦州、迁安等城被破,总兵、大将阵亡被俘十余员,三屯营被攻破,顺天府周围明军野战主力被全部歼灭,阵亡人数超过7万,百姓牲畜被掠走10余万。
不说京城中几乎家家戴孝,整个京师周边,都是遍地哀嚎,宛若经历过末日。
紫禁城皇宫中。
今年才刚到20岁的年轻人崇祯皇帝,在如此巨大的失败面前,也受到了巨大打击,陷入怀疑人生的状态中。
袁崇焕不是说他很能打,给他五年就能平定辽东,消灭后金么?
朝中不是众正盈朝,东林党的贤臣君子们,不是個个栋梁之材,能力足以匡扶天下么?
而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在他刚即位之初,就迅速的铲除清洗了,还在处理阉党过程中,抄家获得了不少银两,充实了一番国库,加上天启年间积存的些许银两,才给了他振作大明,要做出可比尧舜功绩的信心和底气。
甚至为了省出更多的钱。
他短暂裁撤了锦衣卫,废除了自己的耳目,后面发现不行又有所恢复,但再也达不到之前的能力,对全国各地的了解与掌控力大大降低。
他还裁掉了全国的驿站,只为省下每年30万两,导致某位李姓驿卒失业,不得不加入造反的农民军,正在山、陕之地闹的天翻地覆。
这些好不容易省下的钱,全部交给了东林群臣,交给了他们极力推崇举荐的袁崇焕。
结果呢?
他的一片真心与毫无保留的信任,到底换来了什么?
袁崇焕已经削职下狱了,对这个信口开河的骗子,朱由检私下里恨的咬牙切齿,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其凌迟处死,谁求情都没有用。
此外他也意识到,东林党不可用,如内阁首辅钱龙锡之流,他们弹劾某人建言献策时慷慨陈词,说的头头是道,但不论是抵抗后金鞑子,还是剿灭流寇,都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略。
更想不出办法增加朝廷收入,反而只知道这里要钱那里要钱,但把他的内帑都掏空了,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让问题变的越发严重。
这时的崇祯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东林党是一群只会打嘴炮的家伙。
何况他一点都不傻,虽然现在的他非常年轻,性格是有些急躁,但真不是能随意糊弄的存在。
而愤怒过后。
像是梭哈一把后输的十分彻底的赌徒,现在新的问题摆在了朱由检的面前:接下来该怎么办?
皇极殿内。
崇祯皇帝朱由检,再次召集了内阁首辅成基命,文渊阁大学士周延儒,东阁大学士何如宠、钱象坤,与户部尚书毕自严、吏部尚书王永光、工部尚书曹珖、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兵部尚书梁廷栋等大臣,汇聚一堂,共讨国事。
最主要商讨的,还是老生常谈的财政问题,毕竟现在的年轻人朱由检,已经基本上破产了,却有一大堆的烂摊子要去收拾,要整军练兵去收拾刚给帝国带来耻辱的后金,要收税去赈济各地频繁发生的天灾,要彻底剿灭山、陕之地的流寇,而川、贵之地的奢安之乱还没有彻底平定……
这桩桩件件摆在面前的问题,像一艘四面漏水的大船,给年轻皇帝带来巨大压力。
“成阁老,周爱卿,众位阁臣,能否给朕想想办法,给朝廷增加些银子,内剿流寇,外平辽东,没有银子,这些大事如何办到?请诸位大臣教教朕。”
朱由检扫了扫下方,虚心的求教。
“陛下,如今国库空虚,天灾频繁,百姓困顿,实无力负担税赋,朝廷几无增加收入可能,只能自陛下以下,爱民节用,裁撤多余宫人太监,节约开支,才能多出一些银两。”
首辅成基命重复了他此前的观点。
“朕每餐只有两菜一羹,穿的是皇后嫔妃给朕缝制的衣服,宫人太监裁撤了数次,你还要朕怎么省?又能省下多少银子?”
朱由检拍拍椅子,满脸怨气的瞪着成基命,对他的提议十分不满。
“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成基命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周爱卿可有良策?”
朱由检摇摇头,只得看向他如今最为信任倚重的次辅周延儒,对于不堪大用的成基命,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唯有加税!”
周延儒道:“天下在册田亩有5160余万顷,只需每亩加征三厘,便可得银150余万两,以15两每年厚养一兵,可练出十万精兵,然后先缴流寇,再灭后金,少则五年,多则十年,之后再取消加征,予百姓休养生息,恢复民力,若是君臣齐心,诸事顺利,百姓只需忍耐一阵,终究苦尽甘来。”
“而三厘银的加征并不多,只相当于每亩多征一升两合米罢了,于百姓负担不重。”
“其次,对江南、湖广等税赋重地,可加大各地官员的考成力度,看他们的征收完成情况如何,假定某县定1万两的征收,完成九成以上者,评优,奖;完成八成者,中等,不惩不奖;完成七成以下者,罚……有此考成法在,各地县官定会实心任事,解决朝廷缺钱的问题。”
周延儒一下提出两个听起来非常可行的办法。
“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愧是自己看重与信任的能臣,比那些东林之流强的太多。
“陛下,不可啊,这是饮鸩止渴啊。”
户部尚书毕自严,不得不站出来道:“如今天降异兆,各地水旱频繁,百姓极苦,地方上吏治败坏,贪官横行,当务之急,是减轻百姓负担,减免灾区税赋,让百姓休养生息,恢复民力,若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朝廷只加三厘,地方上为了完成征收,会加到三分乃至更高,甘、陕之地的百姓已经造反了,若再行加派,百姓们活不下去,举国揭竿,造反之人会更多的。”
“这……”
朱由检犹豫了,道:“难道在江南、湖广富庶之地,加几厘税,百姓都承受不了么?”
“江南、湖广的百姓负担已经很重了,朝廷八成税赋都来自二地,再加税,底下的官吏又敲骨吸髓,江南再富庶,也承受不起啊,臣听说江南多地的百姓,因税赋太重,已经逃离他方了。”
吏部尚书王永光出声道,他对江南情况颇有了解,南方的百姓开始逃亡,除了胥吏敲骨吸髓,还有个原因他没说出来,那就是由于税赋加重,大量百姓将土地投献到士绅名下,兴起投献之风,若再加税,选择投献的农户会更多,更收不上什么税。
朱由检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也知道百姓难、百姓苦,难道还有他现在的处境难么?再加一点点负担,咬牙忍耐几年,这法子真不行么?
“能不能加些商税?朕听说大明民间富户豪商极多,广殖产业,奢靡之风盛行,能不能多加几分商税,让商人为国忍耐几年?”
他灵光一闪,想在商人头上打打注意。
“不可,商户也是陛下子民,不可盘剥过重啊。”
“陛下,先皇神宗好财货,派太监肆意盘剥,处处与民争利,其教训不可不吸取啊。”
“商人虽低贱,但也不可缺少,若商人负担过重,朝廷加税一两,他们从百姓头上多赚十两、百两,引发物价飞涨,对百姓的损害更大,陛下请慎重三思啊。”
“士农工商,农为国之根本,是九成税赋来源,商人纳税极少,一成不到,商税加十倍也收不到几两,若因商税伤了农民国本,到时不仅收不到商税,农民百姓也都反了,落个满盘皆输啊。”
“……”
这一下,除了周延儒没有劝谏,众大臣都极力反对加征商税。
讨论了两个多时辰。
这场会议最后又以毫无成果而结束。
……
走在回后宫休息的路上。
精神和身体上都十分疲惫的年轻皇帝朱由检,问一旁的秉笔太监王承恩道:“大伴,你知不知这天下最富的人是谁?商税到底能不能收?”
“陛下,天下最富的就是那些商人,臣听说南直隶有个许家庄,该庄庄主许远富可敌国,京师最流行的上万两银子一面的等身玻璃镜,便是从这个庄子出来的,每年都要卖几千面,还不包括香皂、白糖、手表、打火机等物什。”
王承恩就他所知道的情况,如实说出来道。
“许家庄,许远?”
朱由检嘀咕一下,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而对于等身玻璃镜、香皂等新兴物什,他略有耳闻,后宫田贵妃的寝宫里,就有过一面等身玻璃镜,是她父亲田弘遇托人从扬州购买送入承乾宫的,一同送来的,还有香皂、沐浴露等物,记得那段时间,田贵妃身上总是香喷喷的,朱由检对她极为宠幸,连续数月都留宿承乾宫。
后来是周皇后与其他嫔妃,也都用上香皂、沐浴露等物,身子也香喷喷的,加之田贵妃有了身孕,不便陪寝,才雨露均沾了起来。
至于那面等身玻璃镜,在周皇后的劝谏下,以节用为国为由,他让田贵妃把镜子卖了,改用小号玻璃镜,多出的银子用作军费,为此田贵妃惋惜不舍了许久,让朱由检很是内疚,因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他连一面等身镜都满足不了。
又想到那富可敌国的许家庄。
朱由检忍不住冒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暗道:“这商税,朕能不能先从许远这等巨富头上开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