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献忠这类罪大恶极的贼首,没被送去京城凌迟,怎么也被送到了矿山上。
本来他被俘后的命运,确实是要送到京城,再被千刀万剐。
谁知朝廷跟许家庄闹起了矛盾。
天杀的文官们把什么都抖露出来了。
许家庄没有任何损失。
只是跟许家庄合作的杨御蕃、王洪、邓玘这三位总兵,还有卢象升的天雄军,都倒了大霉,明明立下大功,却不仅得不到任何朝廷赏赐,反而受到朝廷使者的严厉申饬,最终是功过相抵,毫无收获。
但三位总兵在乎朝廷的赏赐么?会感到心痛可惜后悔么?
心痛确实是有一点点,但进入辎重营帐之中,看到那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元,看到许家庄肉罐头、火腿、呢子大衣、机械手表、半身板甲等等物资,心痛惋惜之情便半点也无了。
中下层的军官兵士们,更是毫无感觉,甚至感到愤怒,有功无赏,这便是朝廷?还不如永远跟许家庄合作下去,至少交给许家庄一个俘虏,立刻给实打实的银元,比朝廷好了十倍。
唯独天雄军的治军按察使卢象升,受不了不被朝廷信任的打击,抑郁了很多天,像天塌了一般,甚至想以死表忠,但被及时拦下劝阻,现在天雄军上下都在做他的思想工作,劝他不要想不开。
而既然已经不被信任了,加官进爵的可能性没有了,那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原本准备献俘给朝廷的三十多位贼首,除了盟主紫金梁王自用继续送往京城,其他的那些贼首,也全部卖给许家庄,让他们都去山东挖矿!
毕竟这三十多个的青壮,能换上千银元的赏金呢。
朝廷不给任何赏赐,还能拦着他们自己想办法赚钱不成?
故而张献忠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虽然他的双腿摔断了,但还是能够治好的,等恢复了行动能力,依然会是一名能干活的矿工,届时除了赎罪银外,再把欠的医药费还上就行。
这让本来陷入绝望、心若死灰的张献忠,一下活了过来,内心狂喜,绝处逢生,又一次绝处逢生啊,看来朝廷奈不了他如何,阎王也舍不得提前把他收走。
天命。
甚至天命这個东西,可能也在自己身上,只要天命不失,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张献忠的想法跟闯王高迎祥一样,这天下的穷苦人太多了,被官府士绅压迫到极限的小民太多了,自己只要起个头,把他们煽动起来,就有几万十几万的大军,而后像滚雪球般壮大,终有一天能把朝廷压垮。
所以他被押送到矿山挖矿,即将沦为悲惨的矿奴,他也没有感到丝毫绝望,反而看到了机会。
就如眼前的这座凤鸣山煤矿,在普通流寇的眼中,这是一座矿山,也是他们走不出的牢笼,是他们的性命与希望的终结之处。
但在张献忠眼中,这里是一座火山,一座可以煽动爆发开来的火山,这里的穷苦人都在等着他这枚星星之火引燃。
只是穷苦人面带喜色的跑过来了。
没被他这个星星之火点燃。
反而一个巴掌重重打在自己的脸上。
张献忠被打懵了不说,也感到十分的震惊错愕,这人是怎么回事,大家同为被压迫的穷苦人,不马上被自己点燃就算了,居然还不分青红皂白的殴打自己,还要自己喊他爷,这、这是何道理?
“你怎么能打人呢?”
“为什么要打俺的阿大?”
“还有王法么,怎能如此欺负人?”
“管事大人,无缘无故打人了,请为俺阿大做主啊。”
好在张献忠的四个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都纷纷站了起来,护在张献忠身边,不停的用陕西的口音,质问毛喜龙为什么打人,并希望管事大人帮助主持公道——他们不是不想立刻打回去,但跑来的东江镇叛军矿工有数百人,个个膀大腰圆,而他们这些流寇人员,在冰天雪地赶路了一个多月,每天只能吃个半饱,哪有力气反抗。
只能在口舌上讲讲道理。
“呵呵~”
听了这几位少年的控诉,毛喜龙呵呵一笑,沾了不少煤粉的黑脸,露出几颗白牙,道:“我为什么打人?这问题问得好啊,不为什么,我看这个断腿的不顺眼,要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知道这里的规矩!还有不要忘了叫我爷,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你,你太不讲理了!”
少年李定国不得不针锋相对,一脸不屈的瞪着对方道。
“讲道理?这里是讲道理的地方么?你们这些陕西贼寇,去杀那些大户全家的时候,会跟他们讲道理么,会听他们讲道理么?记住了!以后在煤矿上,我们就是三爷,你们这些新来的就是孙子,以后必须听我们的话,必须得让着我们,不然有你们这些陕西贼寇好看!”
毛喜龙大声说着,引来东江镇叛军矿工们一片的附和与叫好。
就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自由民矿工与江南矿工们,也都抱着手,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都认为这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李定国等少年环顾一圈,发现本地矿工中,居然没一个站他们这边的,只得绝望的来到管事大人面前,求他为他们这些陕西人做主。
这位胡管事却摇头道:“按照矿上的规矩,打架斗殴可以,但导致重伤无法下井挖矿的,按每日300文赔偿,直到恢复劳动能力为止,扇巴掌等轻伤一概不理,你们还是算了吧。”
“既然轻伤不管,俺们几个打回去可以么?”孙可望悲愤的道。
“不行,过错方罚钱100文,如果你们掏得出这个钱,尽可打回去,另外若不小心把人打死,需赔500银元。”胡管事道。
“明明是俺们被打在先,怎么过错方成了俺们?”看着毛喜龙等人得意忘形的面孔,刘文秀难以接受。
“这就是矿上的规矩,接受不了但必须遵守!”胡管事板着脸面无表情道。
“小屁孩,来来来,过来揍你三爷,让三爷赚点小钱。”
毛喜龙把脸伸过去,更加肆无忌惮的进行挑衅,爽,当爷的感觉太爽了,只要有这些陕西流寇在矿上陪他,他愿意在这里挖一辈子的矿!
“够了,可望、定国,你们几个都退下!”
张献忠开口了,拱手对毛喜龙等人道:“各位爷,张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刚刚的那一巴掌,理应受之,若不解气,再扇几个也无妨,只希望各位爷大人大量,莫要与小儿辈们计较。”
“哼,能屈能伸,还算是个人物……弟兄们,我们去食堂吃饭去,今日加餐!”
差不多心满意足了的毛喜龙,一招手,呼啦啦带着几百个的弟兄离开了。
孙可望、李定国等少年,都死死攥着拳头,永远忘不了今天的屈辱。
……
很快。
前些天才建好的丁字号工棚区。
在矿山管事们的安排下,五千多的新来矿工,全部得到了妥善安置——虽然住所有些拥挤,但总比在户外露宿强太多了。
另外也喝到了热乎乎的养胃粥,里面能看到一些鸡蛋丁小肉丁的存在,营养又美味,管事说这样的养胃粥连续喝上三天,他们就有力气下矿干活了,可以靠挖煤养活他们自己了。
张献忠的腿还没好,得再养两个月才能下矿,不过他对挖矿没半点兴趣,也不可能会做这行。
故而刚安顿下来,他的小心思就停不下来,支使着孙可望、李定国等义子,四处打探着关于矿上的一切信息,寻找可逃跑出去的线路,或者调查下其他矿工的生存状态,看看有无拉拢煽动之可能。
三天后。
像不同碎片拼成的一张拼图,关于凤鸣山煤矿的一切信息,张献忠基本了解完全。
但随着了解信息的增多,张献忠不是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希望,而是逐渐感到绝望。
逃,是不太可能逃出去的。
工棚区外围有道近一丈高的栅栏,凤鸣山下有座卡住路口的坞堡,更外围还设置了一圈铁丝围网,把整片矿区包围了起来,并于高处设置了多个岗哨——这三道的防线,想突破一道都难。
而且就算侥幸穿过三道防线,由于俘虏矿工穿的都是较为显眼的黄色矿工服,即便逃出了矿区,附近的村镇、重要路口,乃至是官府,因为送归矿工能拿到赏银,故而都踊跃出手,布置了一层层的天罗地网。
即只要是山东境内的矿工,只要穿了黄色的矿工服,或口音被当地人发现不对,且没有路引身份凭证,大概率会被扭送而归,成功逃亡的概率无限趋于零。
而且逃跑失败的惩罚很高,第一次毒打,第二次毒打+罚银,第三次无话可说,直接送去卢有性的血磨铁矿山,据说去哪里有死无生。
张献忠不得不打消逃跑打算。
那能不能在矿上煽动叛乱,揭竿而起,带着上万名的矿工反抗造反呢?
这是张献忠最为拿手的老本行,放这里肯定能行得通吧?
很抱歉不能。
因为自由民矿工都是自愿来挖矿赚钱的,不是为了造反的。
江南矿工再坚持一两年就也是自由矿工了,一个个正干劲十足。
至于东江镇叛军矿工,毛喜龙的那个巴掌告诉张献忠,这帮三爷只怕很难煽动和收买。
而跟张献忠一起来的五千多新矿工,虽然很多都是张献忠的陕西老乡,但大部分都不是他的部下,已经被严重打乱打散,除身边的四个义子,没几个人鸟他——何况就算这五千人都听他的话,在矿山上也不占据优势,且以老弱居多,一旦起事,只会被迅速镇压。
“嘶~好厉害的分化瓦解之策,究竟是何人设计而出,歹毒奸诈至极!”
张献忠深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最拿手的本事,也很难在这里发挥出来。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最后一条路:老老实实挖矿,攒够赎罪银。
“俺们流寇的赎罪银跟东江镇叛军一样,也是500银元,加上30银元的治腿费,攒够530银元即可。”
“这笔钱俺让可望、定国、文秀、能奇他们四个赚,他们每人只要攒一百多银元即可。”
“拿他们的工钱垫上,只要两到三年,俺老张就逃出这座牢窟了。”
张献忠对着四位义子,说出这个打算,表示等他出去,很快就会拉出一支大军,攻破这座矿山,把他们全都解救出来。
孙可望、李定国等少年面面相觑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阿大,这样做是不行的,矿山规定,赎罪银只能自己挣,不能他人垫付。”
“这招矿山管事早就想到了,所以平时相熟之人,除自由民矿工,都不会安排到同一矿井中,而是分散到不同矿道。”
“阿大,还是别想了,没用的,人家早把一切都考虑到了。”
“这里就是天地罗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挖矿,争取早日攒够赎出自己的赎罪银。”
听到这些义子们的话。
张献忠如被雷击,仿佛眼睁睁看到最后一扇门关上。
意识到自己至少要挖矿十几年,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继续去追寻那个属于他的天命。
“十几年,俺今年二十八,岂不得挖矿到四十多?到那个时候,俺张献忠还提得动刀,杀得了人,享受得了荣华富贵么?”
噗~
想到这里,他仰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吓的几位义子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