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要点时间樊伉便拉着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张彦心神早就被那醇香的酒液吸引过去了眼神频频瞄向边上的水盆,回答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樊伉倒是兴致勃勃一直抓着两人问个不停,基本上都是问及郡中的人口啦、收成啦、都种些什么粮之类的非常的朴实且接地气。
张彦一一回答了。
果然不出樊伉所料基本上种的都是豆子和黍子之类,产量基本都不高豆子还要好点,黍子产量低,风调雨顺的时候一亩地能收个五六十斤就算高产了。
确实有点低。
樊伉默默地想着,黍米这个东西哪怕是放在几千年以后的现代,有良种农药化肥等等各种增产措施保驾护航一亩地也不过是三四百斤而已比起随随便便就亩产**百上千斤的麦子简直就弱爆了更别提动不动就是一两千斤的稻子了。
“怎么不种麦子呢?这边的地挺适合种麦子的啊,麦子产量比糜子要高一点。”樊伉说。
虽然说种什么在他心里其实都没有区别但这不是头上还有个系统任务嘛,为了能早点完成系统任务樊伉也是很拼的逮着机会就劝人种麦子。
这话有点不好答。
张彦有点琢磨不透樊伉的意思不懂他问这话是话中有话呢还是单纯地只是提个建议。
但樊伉提了问又不好不回答张彦想了一想,最后还是决定照实回答。
“一亩地的麦子确实能比糜子多产个十来斤,但是麦子不好吃,不如糜子面细腻宜口。”
樊伉笑着道:“那是因为你们不会弄。”
这是历史生产力的局限性造成的。
其实不单是大汉朝,就他所知,古代的面粉都是不去麸皮的粗面,糯米磨的粉才叫细面。
他记得解放后,很多地方依然是吃的粗面,直到后来那位姓袁的伟人沤心沥血,培育出了高产量的各种杂交粮种,粗面这种东西才渐渐从人们的饭桌上消失,从此细面取代了粗面,成为人们主要的饱腹主食。
“哦,此话怎讲?”张彦笑道。
樊伉就等着他问这一句,说:“等着瞧吧,午食就在这儿吃,让你开开眼界。”
“……”张彦泪流满面。
这么调皮的兴平侯,他也是醉了。
樊伉说等着瞧,就是真的等着瞧,字面上的意思。
片刻后几人移步院中,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樊家身具多功能用途的驴子被人刷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地在那慢悠悠地拉磨。
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竖着一个用木棍做成的井型工具,两头着地,中间悬空。
磨好的粗面被人端过来,放进一个编得很细的筛子里,再拿去那个井型工具上面来回轻晃,细面就被筛了出来,剩下的麸皮留在筛子上。
张彦走过去看了两眼,笑道:“这东西倒不错,方便。”
樊伉不以为意地道:“效率还是低了点,等过些时日冻土化了,在隐水之畔建个水磨坊,只要河流不干,日日夜夜便能磨麦舂米,那才叫方便。”
“水磨坊?”张彦抬眼望向吴征,以目示意,那又是个啥?
吴征也是满头雾水,暗暗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毋要多问,静观其变。
樊家做工的人多,午食当然不可能指着现在这头老驴拉磨磨面,面粉是早就预备下的,不多时便有仆侍上前,告知午食已备妥。
“张公子和吴公远道而来,舍下略备薄酒,且去喝上一杯。”樊伉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兴平侯相邀,哪里敢嫌弃啊!
张彦心里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躬身连称不敢。
几人又移步室内,只见炕上已经摆上一张略大的矮桌,一个青衣小奴拎着食盒正一样样往上摆放食盘。
樊伉家的午饭很简单,一碗肉臊子面,蒸得蓬松软绵的馒头,糜子粥,还有两碟咸菜。
非常的平民化。
张彦平时是不吃午食的,不过樊伉相邀,不好推辞,再者赶了一上午的路,确实也有点饿了,而樊家的那碗肉臊子面闻着又实在太香,便顺水推舟地留下,吃了一顿非常有樊氏特色的午食,也喝到了他心心念念香得不行的烧酒。
酒足饭饱,吴征满足地摸了摸肚子,真心实意地赞道:“今日兴平侯赏的一顿饭食,吾方知以往数十年俱都白活了。”
张彦频频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张氏的伙食自然也是好的,肉食不缺,然则不知是烹饪方法不得法,还是厨娘的手艺不行,做出来的饭食跟今日在兴平侯这里吃的一比,简直难以下咽,竟是白白糟蹋美食。
樊伉笑道:“粗茶淡饭,不过胜在烹食方法新鲜,若是张公子喜欢,一会儿便让人将这面食的做法奉上。”
张彦本想婉拒,然则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笑纳了:“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都说男人的交情在酒桌上发展得最快,一顿饭下来,见樊伉如此具有亲和力,张彦和吴征两人的心态都放松许多。
“不瞒兴平侯,某虽然是一介商贾,但自小家资颇丰,一应衣食皆比常人要讲究许多,竟不知世上还有此等好酒,一口下去,浑身都暖洋洋的。”尝到了烧酒的好处,张彦体内的商人因子迅速活泛开来,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种酒的价值所在。
边塞苦寒,酒能暖身,这样的烈酒定然能大卖。
樊伉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道:“这种蒸出来的酒能清洗伤口,然则颇费粮食,汉后已经下令,不允许民间随意买卖。”
张彦本来还想着做烧酒买卖的,一听吕雉都已经插手,立刻这个歇了心思。
他身为张氏的大公子,心智才华皆不缺,得了樊伉明显的示好,他又不是个棒槌,猜到樊伉定然是有所求,当下也不故作姿态,问道:“不知此次兴平侯相邀,可是有何要事?”
吴征举拳掩嘴咳嗽了一声,提醒自家郎君谨言慎行,切莫惹恼了兴平侯。
哪知樊伉就喜欢和这样直接的人打交道,省事。
“张公子果然聪明,说实话此来的确是有事找张公子商议。”樊伉笑得眉眼弯弯,看着就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张彦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打着哈哈:“不敢不敢,兴平侯身份尊贵,某不过一介商贾,兴平侯但有吩咐,某不敢不从。”
“张公子实在太过自谦了。姬氏皇族的后人,谁敢拿你们张氏当作普通商人。”
提到姬姓皇族,张彦怔了一下,面上显出一抹缅怀之色,语带自嘲道:“那都是些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还提他作甚,如今可是汉室天下。”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天就是这样聊死的。
樊伉默默无语,暗想自己果然不是个会聊天的好对象。
张彦也自觉尴尬,目光溜了一圈,最后落在自己正坐着的火炕上,道:“这就是近年风靡长安城的火榻吧,果然甚是暖和。”
樊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正是,若是张公子喜爱,改日我派匠奴也去府上盘两个火榻。”
“那就有劳了。”张彦起身,朝着樊伉抱拳行了一礼。
樊伉道:“张公子觉着我这火榻和炉子如何?”
张彦微怔,继而如实回答:“甚为实用。”
“那……若是有人在汝南郡卖这铁炉子,张公子觉得可行?”
张彦本身就是商贾出身,说起做买卖的事自然非常有主意。
樊伉问了,他拢眉思索了一回,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了一句:“就是不知这铁炉子造价几何?”
“若是照着我绘的图纸,造价十分低廉。”樊伉捧着水碗,笑眯眯地看着张彦,“素闻隐阳张氏家资颇丰,买卖已经做到齐鲁之地,就是不知道张大公子可有兴趣再添几样买卖?”
哪怕张彦是个棒槌,这个时候也该明白樊伉的目的了,更何况张大公子从来就跟愚钝挨不上边儿,当下心中一喜:“兴平侯的意思是……”
樊伉道:“素闻汝南郡张氏家资丰厚,买卖已经做到齐鲁边界,就是不知道张大公子可有兴趣再添几样买卖?”
他当然想啊!
商人日子不好过,好不容易有机会扒上当今权贵,还能赚钱,张彦当然愿意了。
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谈判非常顺利。
樊伉拿铁炉子和火榻的图纸,从张彦手里换了两千石粮,省着点接下来半年都不愁吃了。
完成了交易,樊伉心里高兴,侧过头朝着乘光看了一眼,乘光会意,开箱子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樊伉。
樊伉手一推,锦盒顺着桌面滑至张彦手边,道:“相逢便是有缘,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张彦为人甚是爽利,倒也不忸怩,伸手接过,道:“如此,某便告辞了。”
出了庄子,二人上了牛车。
吴征想起今日的经历,不禁失笑道:“兴平侯少年成名,却无半分娇矜之意,毫无架子,有点意思。”
张彦今日不仅搭上了京都最有前途的权贵,而且还做成了一笔绝对不亏的买卖,心中高兴,掂了掂手中的锦盒,也笑道:“就是不知兴平侯送了什么。”
吴征捋须颔首:“郎君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
张彦闻言,果真将锦盒打开,一见之下居然怔住了。
吴征一挑眉:“怎么?”
张彦将手中的锦盒往他手边一推,吴征看了一下,也跟着愣住了。
“居然是汉皇传?”
作为第一版纸质书,无论是在权贵高门,还是普通民众心目中的地位都还是满高的。
张彦作为贵族豪强,钱粮不缺,铁炉子和火榻对他的买卖不过是锦缎上添的那朵花,有则更佳,没有影响也不大,但汉皇传他还是非常眼热的。
他也曾托人去长安城买过,奈何只有三味书屋一家有卖,每天店铺没开门前面排着队等着买的人就已经到大街上了,一个个的不是这个侯就是那个侯,个个都惹不起,想插队都没处下手。
樊伉赠送了他一本,倒真的称得上是诚意满满。
这年头大约是因为商贾地位低的缘故,商人基本都还是比较有诚信的。
谈妥了买卖,第四天,张氏的车队便送了六百石粮食过来,剩下的一千四百石,张彦还要筹措,需得再等一个月。
边关在打仗,各地粮仓里的粮食基本已被调用,剩下那些有粮的豪强大阀六国旧族,哪个不是捂紧了口袋,等着粮价飞涨再大赚一笔。
樊伉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就是,即使他手边有成堆的钱,也可能买不到一粒粮。
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彦宁可舍弃即将到手的部分利益,也要如此果断地和樊伉合作,也称得上有气魄了。
之前修整房屋的时候,除了几间能够住人的大宅子,最先修整出来的就是粮仓。
张氏的运粮大队一到,樊伉便指挥人将粮食送进仓里。
看着粮仓里摆着的大麻布袋,樊伉一直高高提起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别看他当初在吕雉和萧何面前说得胸有成竹,带着百来号人雄纠纠气昂昂地奔赴舞阳县,其实心中也颇有点惴惴不安的。
这下好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展他的种地大业,完成系统任务,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趁着现在气温还未曾升高,冻土也不曾化开,樊伉决定先去一趟砀邑,看看他大舅吕泽的情况如何。
本来听说吕泽生了病,他应该第一时间去砀邑看望他的,奈何此次出京实在太过匆忙,而舞阳县的情况又超乎他的意料之外,到了舞阳县他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丢下这百来号人挨饿受冻,他自己跑去走亲戚吧?
拖了几天,住的屋子修葺出来了,吃的口粮也有了,樊伉便收拾收拾,带着吕雉和吕媭姐俩给吕泽送的礼物,前往砀邑看望吕泽。
砀邑距离舞阳县三百多公里,彼时气温已经开始上升,积雪初融,道路非常泥泞,行走艰难。
樊伉带着车队走了三天方才抵达砀邑。
吕泽早就得了吕媭的消息,知道他要来,一直派了人在外头守着,樊伉的车队还未进砀邑县城,便有打探的斥侯发现,报予吕泽。
不多时,吕泽的副将禹肇便领着一小队车骑兵,亲自去迎接樊伉。
樊伉正在车厢里靠着炉子取暖,猛然听见外头一阵马蹄急声,然后便有人扬声问道。
“来者可是兴平侯?”
樊伉正在车厢里靠着炉子取暖,猛然听得外头有个粗犷的声音,连忙掀开帘子朝外一望,看到几步远的地方停着一小队军士,人人浑身煞气,一见就知道是上过战场,接受过战与火洗礼的将士。
为首的人一脸的胡子拉碴,看不清长相,一双眼睛倒是清亮有神。
来时曾听吕媭提起过吕泽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这位估摸着应该就是吕泽的副将禹肇,当下不敢托大,跳下牛车,在刺骨的冷风中挺直了背,道:“正是,这位可是禹肇禹将军?”
禹肇哈哈一笑,道:“吕将军估摸着你这几日也该到了,特地嘱咐我来城外迎一迎你,可是把我盼到了。”
“不敢不敢,有劳将军了。”
禹肇想来是个急性子,见面不过说了两句,便迫不及待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赶往大营吧,省得天黑了走夜路不方便。”
“一切但听将军安排。”在这些人面前,樊伉一点儿也不托大,态度非常谦逊。
禹肇见状,暗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到吕泽的外甥要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点犯嘀咕,生怕来的是个什么都不懂,不守规矩还不听管教约束的纨绔,见樊伉为人谦逊有礼,这才松了口气。
一行人转道砀邑大营。
因为樊伉带着两牛车的礼物,脚程比较慢,禹肇便勒住缰绳,配合着了樊伉坐的驴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着。
“我大舅还好吧?听说他身体微恙,可好些了?”樊伉问道。
“将军自北征还军后,受了风寒,断断续续的时好时坏,可愁死人了。”禹肇皱起眉头,脸上隐隐带着一丝忧色。
“没叫侍医过来看过吗?”樊伉又道。
他不提侍医还好,一提侍医,禹肇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哼了一声,道:“别提那群庸医了,只说将军受了寒要静心休养,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却不曾见效,喝斥几句便要死要活的。”
樊伉默然。
虽然侍医也是贱籍,地位低下,但军中素来缺医少药,战场上刀剑无眼,谁敢保证自己上战场就一定不会受伤,一般的时候,将士们也不会太过往死里得罪侍医。
禹肇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扭过头,问道:“兴平侯可懂医?要不一会儿你给将军看看。”
樊伉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我不懂医。”
“啊?”禹肇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似是完全没有想到樊伉居然不懂医术。
“真的不懂吗?听将军说兴平侯可是连纸都能造出来的。”禹肇不死心地追问道。
在他心目中,会建火榻,会造纸,还能种出几十石粮食的人,肯定也应该懂医术的。
“真的不懂。”樊伉心想,造纸可比给人看病简单多了好不好。
到了砀邑大营,禹肇命人安置牛车,自己领着樊伉和无名去见吕泽。
樊伉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营地里的人都来去匆匆,脸上都像禹肇一样带着忧色。
身中军中,大将身体抱恙,总归不是件吉祥的事,所以颇有点人人自危的感觉。
禹肇带着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一排土砖建的房子前面,说:“将军便住在此处。”
说罢上前,对着守卫在门外的两个卫士道:“这位兴平侯,来看望将军的。”
那两个卫士才退开一步,示意他们进去。
进了门,便见一个背着药箱的侍医正好从里面出来,禹肇上前道:“姜侍医,将军今日的情形如何?”
姜侍医没有回答,朝前走了几步,估摸着屋子里的人听不见了,才压低了声音道:“还是老样子,若是过两日再无起色,我便另开个方子。”
“开方子开方子,自将军生病起到现在不知换了几副方子了,将军的病情还是没有起色,你们到底会不会看病?”禹肇怒道。
“这……”姜侍医满脸愧色,“老夫才疏学浅,还望将军恕罪。”
禹肇看着他就来气,挥了挥手,说:“知道了知道了,下去吧!”
姜侍医朝着二人行了一礼,这才背着药箱离开。
禹肇长叹一声,道:“若是阳庆公在就好了。
又是阳庆公。
樊伉记得吕媭和樊哙以为他得了羊癫疯之后,第一个念头也是去找阳庆公,可惜直到现在也没找着。
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
吕泽就在屋内,禹肇抱怨了两句便不再说了,领着樊伉上前,一把推开半掩的门,道:“将军,兴平侯到了。”
因为是晴天,屋子里的光线很足,樊伉便看到一个人偏过头半坐在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苦药味。
听到禹肇的声音,那人扭过脸来,朝着樊伉笑道:“原来是伉儿,几年不见,你都这样大了。”
许是久病的缘故,他的脸瘦削得厉害,几乎脱了型,眼眶深深地凹了下去,越发衬得颧骨很高,整个人的脸色发青,尤其是嘴唇,乌得看不出半点血色。
见着这样的吕泽,樊伉心中微微吃惊。
吕泽居然病得这样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