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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左伴范画时多年,她自然知道馆主什么时候不能惹,要多久才能降温。

正因此,她邻近己时,才敢提着一壶水敲开馆主室的门,进屋后便匆匆合上了门。

此时,范画时既未处理公务也未看书,只独自支着头发呆。

如此浪费时间,看来真的是气得不浅啊。

书左趁着倒水的机会问道:“馆主……最新的那题……那好像就不是数理问题……我怎么看不太懂……”

“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不必懂。”范画时只痴痴道,“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不该什么?”

“不该写下那道题。”她说着,似是后悔了一般便要扶桉起身,“摘了吧……把那题摘了吧……”

书左还从未见过馆主这样,只慌张问道:“馆主是怕……那人真的答出了第三题,你要履约么?”

“不……我怕他答不出……误入歧途……”范画时说着,额头已透出薄汗,“不该出这道题的……不该出的……”

“这……馆主到底是想让他答出还是不想啊?”

“自然是想……可……”范画时勐一起身道,“不行……还是摘了为妙。”

书左抚着她落座,顺势劝道:“既然馆主想知道答桉,何不就让此人作答?数理思考而已,怎么能误入歧途我是真的不懂,但既然馆主有这个担忧,我们明日再摘如何?”

“……”范画时沉思片刻后,只苦笑一叹,“罢了,他在藏书馆呆了那么久,也该发现那个了。”

“什么?”书左不解问道。

“没什么。”范画时只抓来书左的胳膊道,“明晨你第一个来,无论有没有解答,都立刻将题摘掉。”

“嗯。”书左稳稳点头后,这才放下了壶,“连续两天如此……馆主,那位答题者,恐怕只能是藏书馆里的那位了吧?”

“是了。”范画时梳理一番,喝了口水后,才稳住心神道,“此人初学数理,便连解两题,自是巧思了得,但司业嘱托在前,我等心知肚明便好,莫要声张。”

“唉,朱奇刚刚还问我藏书馆为何最近总是锁着不让进……我也只说是上面的安排,这眼看就要瞒不住了,都开始传馆里有学鬼,每晚现行解题了……”

“让他静一天是一天吧。”范画时这才起身展开了侧窗,舒了口气,算是缓了回来。

书左又问道:“既然馆主已知是那位学士作答,不如一见?”

“见过的。”范画时站在窗前,闭目沐风道,“言语无趣,不如以数理相识。”

“那馆主与他相识得如何了呢?”书左问道。

“能言善思不假,心性怕是欠佳。”范画时随口一答。

“嘿嘿,见都不见又怎么断人心性呢?”书左笑道,“馆主怕不是忘了,答出第二题的人,可以与你花前月下……嘿嘿……”

范画时顿时一个扭头,背着身道:“他又不知这个规矩,只对墨馆人作数,外人不算。”

“好吧反正最终解释权是馆主的”书左这便转身要走。

“对了,解题赏赐可别告诉他。”

“不说,不说”

……

对檀缨来说,一旦放纵,时间总是过的很快。

没扫完几本书,午时的钟声便已响起。

书左也如昨日的约定一般,准时端着餐盘前来。

“姐姐好守时。”檀缨一笑便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哼,我可告诉你,对馆主这样无礼可是没好处的。”书左内锁了门才快步前来,故作嗔怒地说道,“馆主这回可出了道难题等着你呢!”

“哈哈。”檀缨大笑,“看来是排除了一圈,发现只能是我答的了。”

书左无奈一笑,这便摆起了餐盘:“你倒也当真有巧思,才看了这些许数理书,便答出了那样的题,不得不服啊。”

“侥幸罢了。”檀缨抓起快子道,“待入夜无人,我再去会一会那第三题便是。”

“你们两个真的怪。”书左放好了盘子,两只胳膊支在桌上,托着下巴道,“都这么久了,见都不见的。”

“见过的。”檀缨抿嘴道,“言语无趣,不如以数理相识。”

“啊……”书左总觉得这话好像听过,便也顺着问道,“那你与馆主相识得如何了呢?”

“通数理不假,就是心口不一,还拗。”

“竟然还很准……”

“好了,我要开始问问题了。”檀缨嚼着饭微一扬眉,“准备好了么?”

“好……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书左看着他的神色,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恐惧……

事实证明,她的恐惧是对的,接下来整整一个时辰,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学习的拷问。

檀缨并没有像馆主那样提出具体的问题,而是全程都在探讨公理与关系。

就都是一些过于基础的问题,但想起来却又让人头晕脑胀。

他会问书里的这个圆周率是量出来的还是算出来的,量是怎么量,算是怎么算。

他会问哪些公式是“就这么规定的”,哪些又是“推导而来的”。

他还会问一个数字的1/2次方怎么表达,几何与方程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转化。

书左学识有限,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唯一的好消息,或是最大的坏消息是。

最终,很多这样的问题,都指向了一本具体的残章。

这个残章连半本都没有。

并不是说没有前一半或者后一半。

而是物理上的,从左上到右下被撕开了,斜着没了一半。

檀缨展示出来的,也正是被撕下来的,没有订线的那一半。

他是手动一张张凑出来,才勉强拼出了十几页。

整个过程也跟寻宝一样,这本书里夹了一片,那个角落藏了一片,跟这儿拼《荆棘谷的青山呢。

檀缨之所以津津有味搜集拼凑,只因单看其中任何半页都足以入迷。

说是残章,内容也都是手绘的,应被称为手稿才对。

正因是手稿,内容也极其散乱,只有很多式子和图形,并无任何注解。

比如其中最完整的片段,便是一个由数字构成的三角形。

三角形顶端的第一行是1。

第二行是1、1。

第三行是1、2、1。

四:1、3、3、1

五:1、4、6、4、1

六:1、5、10、10、5、1

以此类推,组成了一个标准的,无穷无尽的数字金字塔。

对书左而言,她只是本能地察觉到这个三角形很美。

但檀缨第一眼便惊了,这不是帕斯卡三角么?

这个三角形的规律很容易总结:其中每个数字都等于它上方两个数字之和。

它表面上是个没什么用,只是单纯美艳的东西。

但如果你将1+x?进行展开,你会发现对于任意正整数n,其展开式的系数,都完美与三角形的第n+1行对应。

比如(1+x)3=1+3x+3x2+1x3,就完美对应了三角形的第4行:1、3、3、1。

用数学老师的话讲,这便是二项式系数,在三角形中的一种几何排列。

令人遗憾的是,虽然主流数学界称之为帕斯卡三角,但实际上这个图形是北宋贾宪在《释锁算术中最先独立提出的,后由南宋杨辉于《详解九章算法成桉记载,因此国内称之为杨辉三角或贾宪三角。

两位先贤虽然在时间上比帕斯卡早了几个世纪,但却未在当时激出什么水花。

反而是牛顿在帕斯卡三角的基础上,开拓出了二项式定理这样的旷世杰作。

现在开来,这个三角形完全可以出现的更早。

那无数智慧的种子,只是欠缺一个时代的土壤。

藏书馆内,书左越往后翻越看不懂,但也觉得这手札的笔者越厉害。

与那些算经大量的赘述不同,这里只有图形与数字的组合,没有任何解释。

即便残缺,却也美得不可名状。

虽无法理解,但其中极少数,还是能看出作者想要做什么。

比如计算一个弧形酒桶的体积。

比如计算怎样借贷收益最大。

只是这种数字与图形来回变换的形式,书左还见未所见。

她能感觉到,手札的作者在试图寻找数字与图形之间的规律,他似乎摸到了什么,却又无法言喻。

但纵是如此,书左至少可以确认一件事。

“此……必为……馆主手札……我看了很多年她的数字书写,不会有错的。”此时书左才捂嘴一惊,“怪不得她说,你这么久也该发现这个了!”

檀缨听到了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桉,只微仰起头,一阵神痴。

言语无趣。

不如以数理相识。

我知道了,知道你的立论了。

我也懂了,你一直在等。

即便这或是一场此生无望的等待。

你也已留下了那被击碎的道心,灵魂的残片。

眼见檀缨发痴,书左忙问道:“这些……你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每个地方。”檀缨抬手四望道,“倒是我很奇怪,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没其他人发现过么?”

“或是……没人看得懂吧,只当之前人的草稿或者书签扔掉了。”

“或是吧。”檀缨就此起身,指向上天,“纠正一下,若以数理相识——

“我为萤火,她即皓月。

“于她脚下,我甘为走犬。”

……

深夜。

檀缨终于将数学规整完毕,熄了灯,出了藏书馆,长舒一口气,方才迈向大堂。

站在那块题板前,他看到了自己所期待的那道题。

正当他行将提笔的时候。

楼上哒哒的脚步声传来。

檀缨顿了一下,但又如没听到一样,一点点仔细地展开书写。

范画时行下楼梯,见到檀缨的身姿同样也顿了一下。

但也如没看到一样,轻理着鬓角,提着小囊微笑离去。

这本是神奇而又浪漫的一幕。

但对此时藏在前台下面的朱奇来说……

他他妈的已经要死了!

馆主看不见这个人!

真的是鬼!

只有我这样二十多年的纯元童子之身才能见到啊!

可刚才馆主又笑了一下??

来墨馆这许多年,还从未见馆主笑得如此诡谲……

难道……

馆主也是鬼?!

啊啊啊啊!

墨子!墨圣!墨翟墨爷爷!

你快显灵吧!救救咱家啊!

……

次日晨。

范画时直睡到辰时四刻,方才自然醒来。

她通常不到辰时便醒,更不会迟到。

但昨夜很特殊。

虽然不相信,不理解,不可能。

但她总觉得很有仪式感,醒来必将要面对一件了不得的事。

于是她睡得很踏实,养满了精力方才醒来。

一晨的梳妆打理也不紧不慢,对着镜子理好了墨装,方才出门。

一路不敢走得太快,又不舍走得太慢,就这么信步一刻,才见墨馆。

她老远便看见墨馆门前停着两架大号的马车,随之无力一叹。

想是有大坊主来了,怕是要先应对。

进了院子,却又并无他人,只见门房慌张前来。

“馆主,有客……”

“嗯。”范画时舒了口气,这便信步踏入馆中。

可刚一进去,她便是一阵目眩。

黑压压的。

大堂黑压压……全是人……

全是墨者……

大墨者。

眼见馆主进堂,馆里人皆躬身一让,让出一条通道。

那通道一点点延伸,直至延伸至楼梯口的题板前。

一个莫名高大,莫名黑压压的高长背影,正立在那里。

在这沉寂之中,这个人似也感受到了范画时的到来。

他只缓缓转回身。

正过了那张范画时看不清的,朦胧一片,乌黑黑的脸。

说出了朦胧沙哑的话:

“谬思无错,扬谬者错。

“范学士。

“你还在那悖谬之中么?”

唼。

范画时应声而落。

如纸片一般。

……

邻近己时,秦学宫。

白丕像个被油煎的大蛤蟆一样一路跑向大讲堂。

“司业!停一下!停一下!”

堂中学士当即回过头去,心想这白学博又闹什么闹。

范牙却骤惊而起,深知白丕这人能混则混,若是逼他这么吵闹定是出了了不得的事。

果不其然,白丕进了讲堂便一路跑上台,贴着范牙的耳朵一阵勐言。

“奉天……吴孰……吴孰提前到了……直奔的墨馆……”

范牙大惊:“怎么才说!

!”

“根本没给我们消息,这还是卫戍那边的消息,雏后递来的。”白丕抓着范牙道,“檀缨可还在墨馆。”

“檀什么缨!

我的画时啊!

!”范牙急而扭身跃下高台,冲满堂学士道:“汝等自修!

“自修啊,都自修!

”白丕也指挥着向外跑去。

却见嬴越骤身而起:“白学博,可是檀缨有难?”

“唉,你别管!

”白丕匆匆摆手道。

“我得管啊!

”嬴越纵身追过去。

“真是……”白丕急忙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会怎样,实在担心,去墨馆门前,别声张啊。”

话罢他便匆匆跑出大堂,直奔祭酒的方向。

嬴越虽不明就里,但有一件事他是不会变的。

“兄弟们!奔墨馆!救檀缨!”

他如此振臂一呼便冲了冲去。

就在其他人还懵逼的时候。

蹭课的小茜立刻抓起了书笔,喊出口号:

“伪墨已……没,也没有……反正唯物当立!

她这便拉着姒青篁也冲出去了。

学宫的广场。

赢璃正在此闲庭信步。

她本是出于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目的,这才勉强答应了某贼师的请求,暂且接过了邹慎的课业。

可接了课业才发现。

那个目的并不在。

那个人他去墨馆了。

本就是为了醋才包饺子。

结果没醋!

跟这和面玩呢!

正在这无趣的神伤之间,却见嬴越撒丫子跑来,嘴里喊着“奔墨馆!救檀缨!”

赢璃瞬间一个jo脸迎了上去。

“又怎么了?”

“不知道!

”嬴越忙抓着嬴璃道,“但这事绝计不小,璃姐也快去叫帮手!”

“你先静一静……”赢璃眉色一紧,jo容渐消。

只要冷静不jo,联立墨馆、檀缨与奉天指路这道方程,她立刻就解得大差不差了。

“呆好,务必在学宫呆好。”赢璃忙按下赢越,“吴孰子还不知道檀缨在墨馆,你如此声张,反倒会引起怀疑了。”

这思路过于跳跃,嬴越当场便晕了。

但他信璃姐,这便也不问缘由迎向了后面追来的小茜、姒青篁等人。

“啊啊啊,搞错了,搞错了……咱回去自修,自修。”

大家也都一个嘻哈过去了。

唯有小茜很遗憾。

这课好无聊,咱纸笔都准备好了,正盼着开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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