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京郊,王宫以北。
这里原本是秦王宫的小猎场,王室偶练骑术、箭术之地。
但自从风气由尚武转向尚文后,随着王室人员来得越来越少,这里也便日渐荒废。
时至今日,四野已尽是密林野草,唯有中央垦出了一片四四方方的田,那田又规规矩矩分成了很多个方格,种着不同的作物,一老农还在其间悉心劳作。
此本恬静的画景,却见一身着黑袍,胯下黑马的男人,像是一根黑刺一样,穿过小路,策驰至田边,与那地里的老农喊道:“你主何在?”
“主上去西域找新种了。”老农头也不抬地回话道,“他说有人找他,就去舍前,有信相留。”
“嗯。”男人一应,便又策马回身,奔至田旁的小舍前,正见一纸书信挂在门前,正好是骑在马上伸手可取的高度。
男人取信便阅:
据传,西域有新的庄稼传入,我耐不住去寻几颗。
国事外事,君可自决。
若两难,便从学王遗诏。
别气。】
男人捏着纸,揉了揉头,便也轻轻勒缰,策转了马头。
那黑马见他不急,便也没有奔跑,而是走两步食一口草。
男人也不再催,只一叹转望田间:
“将你家的秦地通通压在了我肩上……
“牧人啊,我怎能不气?”
……
秦学宫,将将未时,便见一块大板子立在了论道大堂门前,似是即将张榜。
学士们立时奔走相告,齐齐而来。
檀缨闻讯,本是毫无兴趣的,但奈何嬴越非要拉着他一起去看,喊着什么“父子同榜”“父亲头魁,儿子次名,此为千古佳话”之类大逆不道的话,非要去现场装这个逼,认这个父。
檀缨还能怎么办,只能从了他,让姒青篁、谢长安为见证人,共赴认亲现场。
他们行至大堂门前的时候,也正见两墨者手持纸卷,自堂内走出。
学士们难免摩拳擦掌。
“说是申时张榜,竟然未时就来了,墨家就是爽利!”
“若按以往的规矩,前十都有资材相赐,魁首更是独占五副……”
“前三也多半有缘去奉天……”
“就你还想前三?107届那两个人两刻便交了卷,不得占二席?”
“如此说来,那姒学士还是主考的妹妹……”
“唉……听天由命吧。”
议论之间,嬴越看着那二位墨者越走越近,也是手痒难耐。
“墨学我必不输你。缨啊,经此一役,我们的关系可就板上钉钉了!”
檀缨只摊手:“你收着点,没必要这么张扬,结果一出,传出去我很难做的。”
小茜在旁笑道:“哈哈,不如小姐也加进去吧,小姐若排在前面,当你们的妈妈可好啊?”
“谁与他们蝇鼠这般无趣!”姒青篁骂道,“我不参与的,我拿不到名次。”
“哦?”檀缨不解回头,“气焰这么不嚣张?”
“拿不到就是拿不到。”
正说着,大榜一张,两墨者三两下便平铺贴好。
所有人,都第一时间凝向了第一行——
嬴越】
“!
!”嬴越本人顿时失言,瞪了眼檀缨,又低头瞪了眼自己,激动之下,竟连那句朝思暮想的“儿”也叫不出了。
再往下看。
2—10名,除第十名谢长安外,尽是往届学士。
再往下看……
再往下看……
直至檀缨眼睛都要看花了,才听一人喊道:“檀缨是第……159了?”
“姒学士是147???”
有些事就是很怪。
嬴越明明是榜首,一雪前耻。
这张榜的焦点却偏偏落在了檀缨与姒青篁身上。
檀缨在大榜中后段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也是痴了,只微微一张嘴,歪过了头。
姒青篁却如早有预料般,舒了口气。
嬴越眼见此状,也不急庆祝了,只推着檀缨向外走去:“先回去……”
眼见这一行人走远,在场人才敢再开口。
“看样子是只通数理,不懂物学了。”
“也对,人总该有个短板。”
“两刻交卷,原来是不会啊,哈哈!”
“你们说,这会不会是王墨的报复?”
“不可能,司业在此,墨家再怎么记恨檀缨,也不会出这等低劣的手段自败声名。再者,主考的妹妹名次都这么低,更见评审的严格。”
“就是说,原来虚张声势的是檀缨了?”
“该是姒学博念及身份,不与他计较才对。”
“好个忍辱负重啊……”
……
回到院中,檀缨第一时间展开了《墨学物典,疯狂翻阅。
先前他是从前往后顺着看的,旨在梳出物学的脉络,这最新的物学反倒一眼没看。
此时再看,方才发现里面的见解学说,与自己所想的那一套相悖甚多。
是我错了?
这个世界规律不同么?
倒在了傲慢上?
眼见檀缨如此丧心病狂地看书,嬴越那声“儿子”也不忍再叫出来,只于旁劝道:“看样子是你想的唯物物学,与墨家的物学有所相悖了……”
说至此,他却有一事想不通,转望姒青篁道:“你又是为什么?”
“我从‘势论’为基的新物学。”姒青篁一脸舒适地端起茶杯,“我未想过拿什么名次,只求答出不一样的东西,破了那固有之规。”
“以‘势论’为基的新物学……”嬴越更加不解道,“还有这玩意儿?”
“无非就是檀蝇飞去墨馆后的引申而想。”姒青篁轻饮了口茶问道,“公子就没想过么?那几天只是在上堂学习?”
“啊……哈……想过,也想过。”嬴越连连摆手,“但我不及你这般有创想,还是先打好基础……”
另一边,檀缨已开始焦躁挠头。
“不对,不对,不知道……不知道谁是对的……这不是想的问题了。”他就此一个扭身,“谁有功夫,随我去实例厅?”
……
论道大堂,内室,风向也随着这榜单而产生了变化。
此时,墨聚一堂,各自端坐席上,却多面露隐忧。
从过往传言上来说,檀缨立论、开家、噬儒、碎巨子。
似乎是个无敌的存在。
但这墨考卷面,狗屁不通信口雌黄却也是事实。
现在想来,怎么可能有人精通所有学说?
若是道始初年,百家还都只是个轮廓的时候,或许还有光武那样的圣贤能做到。
但为今,各家各道都已经延伸出很远了。
不要说精通百家,依范牙之才,耗一生之精力,也只敢说精通墨家的数理物学,略懂法家。
檀缨之创想自是天马行空,这创想可以提出势论的假说,可以找到证谬数的方法,甚至可以提出集合以规数理。
但论到基识,唯有一分苦学,一分收获,他再怎么样也才不到17岁,识字也不过十年,不可能掌握自己从没接触过的学说。
只是……
考虑到刚刚堂门外,檀缨张狂可怖的那一幕。
真的给他评了个下等……他会这么善罢甘休么?
很明显,这秦宫的人都是护着他的。
范牙似是为了避嫌,干脆就没有出面。
这种情况下,檀缨若自觉受辱,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也不好对付……
眼见诸人顾虑担忧,姒白茅方才开口:
“此下等,是我点头的,诸位放心,檀缨若有异议,找我便是。”
众人一肃,望向姒白茅的神色不觉复杂了起来。
“实不相瞒,堂门外的纠葛,只因檀缨与我妹妹的私事。”姒白茅摇头叹道:
“青篁不服教管,离越事秦,无顾我楚越世代联姻之约,我见此,理应代父训之。
“檀缨却执意护他,不惜挑衅与我请谈。
“可此等家事,岂能对驳公堂?
“我等来此更是奉天指路,我承师业,尽墨职,又岂能在行事间随性而为,以私乱公?
“固唯有避而不谈,待指路后再与之相辩。
“此事关乎公主青篁的声誉,还望诸位不要声张,那胆小怕事的污名我背就是了,莫要玷污了我妹。
“此事有祭酒为证,我所言若有半分虚假,便请天碎我道,我余生尽奉尊师便是。”
众墨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这才想到,那一幕中,姒青篁正是缩在檀缨身后,拽着他的衣衫……
各地风气虽有不同,但再怎么说姒青篁也身居公主之重位,若瞒着父王兄长与人私定终身……当哥哥的说两句倒也没有问题。
不过就是有点乱啊……
跟璃公主、范画时这事还没弄清呢,这又是个什么事……
如此思绪之下,一墨者不禁揉着胡茬道:“如此说来……檀缨的作风,确也有所不妥。”
“姒学博念及大事,暂不与他相争,原来是这样……”
“此事涉及公主青篁的声誉,姒学博确也难言……”
一群人逐渐回过味来。
但有一个人,他没回过味儿来。
就在那墨众边缘,一个毛絮茂盛的糙汉抬了下手:“就算这事圆过去了,可姒学博搬弄是非,污我师范子又如何说?”
循声望去,这不是周敬之是谁。
姒白茅眼见这位,也是一阵牙痒。
这人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怕是太墨了……与众墨坐在这里太过合理,完全没有感受到……
“此为我误。”姒白茅俯身颔首,眼露血色,咬牙切齿道:
“我师碎道……为徒者岂能苟安?
“故只看书信中的只言片语,看到范子主持,其孙叛道,看到檀缨在我墨馆,碎我巨子……范子竟全然支持……便气血上头,一刻也不能忍……
“我如实说来,范子之行径,我无法接受……我至今也无法接受……
“他身为墨家,在我墨馆,却眼见巨子碎道而无为……放任其徒檀缨碎道,其孙画时叛道,还书信措辞写出一套说法,告诉我们檀缨才是对的??
“此事若错在我,我愿与范子跪地请罪。
“但我会查下去……于我师,于墨家,必有所交代!
“也请诸位,莫因庞牧的三言两语,便认定了对错白黑。
“也便如我代青篁承污名一样。
“此污名,我也暂背它便是。
“我只信那天道,终会给我水落石出一日!”
经此一提,众墨难免又有些气血翻涌。
“姒学博,你没错!”一墨者当即抡袖道,“此事是非黑白,尚无定论。”
又一人说道:“我突然想到,范子自那堂间一会后,始终没有露面,是他在怕么?”
再一墨者接茬:“对啊……自始至终,都只是庞牧在说。”
“庞牧呵呵,他在哪里都被人当成刀用的,楚国人用他对付政敌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这秦宫,他不也是韩孙手里的一把刀,想砍谁就诱导他去骂?”
说到最后,众人已齐视周敬之。
“周学博,你倒是说说那天的情况。”
“范子可有袒护徒子亲卷?”
“巨子碎道,范子能否及时阻止?”
群口质问之下,周敬之倒也不怕,只一横脸:“我当日并不在场。但唯我师范子之言,自我拜师至今,无一为虚!汝等于此结党私议,可知破了多少墨规?”
周敬之如此刚勐,众墨倒也没人好争。
墨家虽倡导大公无私,尚贤尚同,但真正那么以身作则片尘不染的人,怕是早就没了。
有也只能是范子、吴孰子那样的,能凭着超群的才华而无视一切。
逐道百余,又有哪家真的能如此纯粹的恪守初心呢?
对在此堂坐着的很多人而言,当他们当堂怒骂的时候,便已经彻底得罪了范子。
且在他们眼里,范子若能为巨子,周敬之自然能随之得到好处。
而在这里的多数人,都是吴孰子、姒白茅这一脉的,此时也难免为自己打算起来。
僵持之时,姒白茅抬手道:“周学博,此事我等指路后会有详查,无须在此口舌之争。”
周敬之寸分不让道:“那倒是谁在嚼我师的舌头啊?”
“可范子也确实避不出户不是?”
“他是给你们招烦了!”
“无谓,无谓。”姒白茅转而与众墨道,“我等此行,一为查清巨子碎道,二来承尊师之业奉天指路,其它的纷争暂且不谈,有骂名我背,我等查清再算账不迟。”
“如此甚善。”一老墨者随即仰头问道,“只是此番墨考,定檀缨为下等,他的性格,可断然不像姒学博这样忍辱负重……他若再逼来请谈,我等也不应么?”
众墨随之唏嘘。
这个问题是真的压到麻筋儿了。
此前审阅檀缨试卷的人,也正是怕这个,才请姒白茅定夺。
还是那句话,一个噬儒碎巨子的人来请谈。
谁敢接?
可如此大事,若避之不接,那损的便是墨名了,姒白茅连这个负重也要忍辱么?
唏嘘之间,却见姒白茅挺身扬手:
“接,为何不接?我来接!
“先前檀缨请谈,是为家事,我为保妹名节,不误奉天指路,忍便忍了。
“但若辱我墨考不公,墨学不真,我定也驳碎了他的道!
”
群墨闻之一震,齐齐而起。
“先前是我误会姒学博了!”
“忍辱负重,坚守底线,此为真英雄!”
“看那檀缨敢辱我墨!”
“巨子之道未陨,公子白茅已承!”
群情激奋之下。
周敬之很识时务地熘了。
不能再刚了,再刚就要挨揍了。
出了内室,他自然一路狂飙冲向学博院所。
老师啊……你到底怎么了……
你来啊,快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