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五年。
腊月三十。
胡家村。
天色已然漆黑如墨,依山而建的小村庄中,却仍可见亮光点点。
毕竟是一岁之末,守岁之时。
就算是再怎么穷困的小山村,也不会在这一日省那些许灯油。
忽的一声炸响,整个胡家村霎时间火光冲天。
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惊呼,而是欢笑之声。
而随着笑声飘荡的,还有那刺鼻的硝烟味道。
这火光,却是因爆竹而生。
当这股硝烟味道,缓缓地吹拂到小村之中的一间屋宇时。
还没有睡去的宁仲推开了屋门。
“又是新的一年。”
小屋之中,宁仲笑看门外火光冲天,轻声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只可惜今夜风急,寒风凛冽,却也无有屠苏之酒,暖暖身子,略有美中不足之意。”
“臭小子,倒是吟的一首好诗。
可你才什么年纪,就想着饮酒?”
小屋之内,一位身穿青色长袍的中年文士走到宁仲的身边,给宁仲披上了一件外套。
“今夜风大,多穿件衣服,总是好事。”
“谢谢先生。”
宁仲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笑着道谢。
“臭小子,和我说什么谢。”
中年文士佯怒,而后一展袖袍,静静地看着宁仲。
说来也怪,这文士分明留着胡须,长发乱披,却丝毫不显邋遢,反倒是更有几分洒然脱俗。
“过了今夜,就是景元十六年了。
我是景帝元年,捡到你小子的。
这么算起来,你虚岁已然十六了。”
中年文士看向宁仲,眼中情绪难明:“十六束发,已算男子。
小仲,为师还记得,你初生之时的模样。
这一转眼,你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对中年男子的感怀,宁仲本人是没有什么感觉的。
因为他根本记不得这些。
不是因为记不得年幼之事,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是此世之人。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好像也是一个大年夜。”
宁仲吐出一口白气。
比起前世,这个类似古代的世界显得有些无趣。
所幸,虽然此世并不是前世史书上所记载的任何一个古代王朝。
但其文化背景却是颇为相似。
宁仲这才能够在一年的时间内,勉强适应了这个世界。
若不是日子特殊,他却也好久没有想起前尘往事了。
“是我糊涂了。”
看着叹气的宁仲,中年文士笑道:“你也不过刚刚清醒了将将一载罢了,怎么会记得幼时之事呢?”
宁仲也笑了笑。
这却是另一件幸事。
这个世界的原身,在他降临之前,本就是一个痴傻离魂之人。
这也让他在降临此世,根本没有得到前身记忆,只记得几幅支离破碎画面的情况下也没有被怀疑。
要知道,在古代的背景之下,若是表露的过为异常,可是会被当成妖人烧死的。
“重活一世,便是书中都算异闻。
只可惜,就这一年来看,这个世界似乎依旧没有那些道法玄奇。”
宁仲又想起前世。
前世之时,他在一座专门收录古典小说,神魔志异的图书馆内任职。
整日与古书作伴,也是宁仲能够这么快适应此世的原因之一。
说实话,图书馆管理员的薪资并不算高。
古书又需要经常保养,很是繁琐。
宁仲之所以选择这份职业,多少也是有几分喜爱在其中的。
他本就是一位爱书,尤爱古书之人,做图书馆管理员,却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每当忙罢一日工作,便会捧卷静读。
当他每每翻阅古书,看到那神魔斗法,仙术神通,都会心驰神往。
而后在合书之后,扼腕叹息。
无他,那书中种种玄奇,到底只在书中,其所记载,到底是镜花水月,无稽之谈。
没想到,再活一世,却依旧如此。
“不想这些了。”
宁仲叹了口气。
此世没有娱乐手段,今日是为了守岁,他才撑到了这会。
而如今炮竹声响,守岁已过,自然该回去休息了。
可就在宁仲准备离去之时,那方才硝烟传来的方向,却又传来了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这声音由远及近,愈演愈烈,似乎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
僻静的山村之中,炮仗已然是意料之外,又是什么事情,再度打破了宁静?
原本准备修习的宁仲皱起了眉头。
“那炮仗,应当是小斗放的。
可这喧闹又是因何而起?”
中年文士打了个哈欠:“那小子皮的紧,谁知道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你还是早点去休息罢。
天这么冷,你可别被冻着了。”
“您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
宁仲白了一眼这个让自己唤他做先生的人:“一年四季就穿一件长袍,大袖飘飘。
要不是与您朝夕相处,我都要怀疑您是不是服五石散了。”
“五石散?”
中年文士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
宁仲不想与中年文士讨论这些,他盯着那声音越发嘈杂的方向,轻声道:“夜已深了。
小斗那家伙就算是再怎么皮,也不会在守岁之后,大家已然昏昏欲睡之时吵闹。
恐怕是真的出事了。
您还是先回去吧,我去看一下什么情况。”
说罢,宁仲紧了紧衣服,向着那嘈杂声音来处走去。
而在他身后的中年文士看着宁仲的背影,眼神微眯。
袖袍之中,不知何时握紧的手掌,也缓缓的松开。
从宁仲所在的住处,到小斗家中,其实还是有些距离的。
因为中年文士李鸿儒是胡家村的唯一的教书先生。
他所居住的地方,也是村中唯一的学堂庠序,坐落在村子最中央处。
而那位小斗,却是和一位老瞎子,住在村口。
“奇怪,大家今天怎么都紧锁门窗了?”
走在虽然漆黑,但已然烂熟于心的村间小路之上,宁仲有些惊讶的看着一间间屋宇门窗紧闭。
要知道,胡家村是典型的以一家之姓,冠村之名。
除去宁仲和李鸿儒之外,所有的村民都是胡姓。
彼此之间,都是沾亲带故,多少能够攀扯上关系。
故而,这个小村庄在以往,都是入夜亦不关门窗,颇有路不拾遗之风的。
宁仲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加快脚步,向着村口而去。
“祸事了祸事了。”
就在宁仲快步行进半响之后,终于看到了生人。
但这人出现的方式,却出乎了宁仲的意料。
却见在前方一间小院的墙壁之上,居然有一位老翁四脚爬墙,似要翻墙而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
“我就知道,当初让那老瞎子住在我们村,还让那小子承了胡姓,日后必有灾殃。
果不其然,这小子半夜点炮仗,却把官家给引来了。
这可怎么是好啊。”
而在墙根之下,则有一位老妇人在高呼道:“老头子,你快下来。
你可是一村之长,不过一个小吏而已,不至于啊。”
“是村长。”
宁仲看着那要翻墙逃走的老翁,却是认了出来,这人正是胡家村的村长。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小村之中有着一间小院。
而村长家的小院,也在村口之处。
在不知不觉间,宁仲已然快要走到终点了。
“一个小吏?”
嗤笑之声随之响起,宁仲将视线望去。
却看见村口的破漏茅屋之外,正闪烁着火光。
火光的源头,是一位身着皂服的吏差。
此刻,这吏差握着火把,也将视线望向了小院方向。
“不错,我只是一个小吏。
可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我的老天爷哟。”
院墙之上,胡家村村长头皮发麻,心中暗骂自家婆娘口无遮拦,若不然,此刻他不是就已然溜掉了?
但既然已被发现,却只得堆笑道:“这位官爷,却不知这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若是有什么帮得上的,尽管和小老儿说,自当尽些绵薄之力。”
“年老了些...”
那吏差上下打量着村长,啧然道:“但总比这瞎眼的老头要顶用一些。
也算你一个。”
算我一个?这是什么意思?
村长心中一颤,不解的同时,心中也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奉吴王之命而来。”
吏差朗声道:“来征召尔等,服徭役之责。
既然你是这胡家村的村长,那就有劳你,助我点清这村子里的男丁数量。
凡是高过车轮者,皆随我一同,于天明之前离去。”
“徭,徭役?”
村长有些傻眼,旋即讪笑道:“官爷,您是在开玩笑吧。
今天是守岁之夜,就算是要征徭役,也不该是今天啊。
更何况,哪朝哪代,也没有我们服徭役的道理啊。”
“嘿,谁不想过一个好年。”
那吏差啐了一口道:“若不是没征够人数,我这会还本该在被窝里舒服着呢。
只有你们听话了,我才能好好过这个年。
少说废话,去做你该干的事。
如若不然,休怪我不留情面。”
言语之间,这吏差摆了摆手中的镣铐,目光冷冽:“不要想着逃跑。
我知道这个村子不一般,但想要对抗朝廷,你们还不够格。
以往没有这个道理,那是因为日月高悬。
但今朝,却是不会忌惮你们这群‘人’了。”
“这位官爷说,自己是奉吴王之命而来。”
就在村长僵硬在墙头上进退两难之时,宁仲从暗处走出,看向那人高马大的凶悍吏差,朗声道:“但吴王也是景元帝册封,该尊朝廷律法。
景元帝体恤天下百姓,奉行无为而治,将前朝徭役的一十七岁服役,改到了二十岁及冠之后。
更别说刚过车轮的少年和身衰体弱的老人,就算是在前朝之时,都不在征用的范围之内。
而且征用徭役,还需要帝都政令,地方是没有权下达的。
这位官爷,还请三思。”
“小仲?!”
看着宁仲走出,老翁急的直接从墙头摔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
“村长勿慌。”
宁仲对着村长微微一笑:“我说的这些,都是先生藏书里白纸黑字写着的。
景元一朝乃是大治之世,哪里有征用一村老幼的道理。”
“哪里来的小崽子,和本大爷谈律法?”
吏差将视线望向宁仲,轻笑一声:“倒是个好少年,该有一把子力气。
你也被征召了!”
说话间,吏差将自己蒲扇般的大手,抓向宁仲的肩膀。
宁仲心中又气又怒,高声道:“强征一村之人服徭役,你就当真不怕被我等联名上书?!”
“想告我?
那就记住本大爷的名字,张家三郎!”
那吏差嗤笑道:“进了徭役营,再谈律法吧。”
大手重重的拍在宁仲的肩膀之上,宁仲只觉全身的气力,都被锁住,根本不能动弹半分。
“武功?”
宁仲心头一动,抬眼望向吏差,却见那吏差,也在注视着他。
那一双眸子之中,满是愕然。
在惊愕之后,这吏差却说出了一句让宁仲心头巨震的话。
“你是,人?!”
而随着吏差那莫名的视线望来,宁仲的眉心,也是猛地发烫。
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卷古书,在他的面前,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