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定远县的十二队吏员就纷纷出了县衙,前往各自分派的镇子。
徐福所在的一队共十二人,带队的是一名正八品的文吏,拿着知县拨的十两银子,雇了两名壮汉,坐着软轿,好不享受。
徐福和另外两名正九品,则是各自雇了一匹骡马骑着,其他的七名从九品小吏则只能选择步行。
不是他们不想坐轿骑马,也不是没有银子雇,而是级别不够,贸然坐轿骑马容易惹上官不快。
不过几人还是凑钱,雇了两名大汉,负责背丈量土地的绳索和一众笔墨纸张等物品。
一行人也只走了十里,就来到了所在的三河镇,放眼望去,河流两岸全是大片的水田,镇上的几名地主早就恭候多时。
“刘大人,诸位大人,一路辛苦,在下和几位同乡早已在镇中略备酒水,还请各位大人赏脸。”
“是啊,诸位大人,天气炎热,还是进镇休息一下,用过膳食后,再办差也不迟嘛!”
“也好!既然各位盛情难却,那就打扰了。”
带头的文吏下了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见大家伙也都热的汗流浃背,点点头,也没拒绝。
一行人到了镇子里,带头的文吏和徐福等三位正九品,直接被几名士绅地主请到了一栋宅院中吃酒,边上还有几名模样周正的侍女伺候。
七名从九品的小吏,同样也摆了一桌子的酒菜,只不过作陪的是地主家中的管家,也没有侍女伺候。
就连五名雇来的壮汉,每人都给了两个馒头一碗水。
这边偏厅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见徐福四人都开始抱着侍女上下其手,几名士绅地主对视了一眼,其中一名发须有些发白的老者,看着文吏说道:“刘大人,此次还请高抬贵手,通融一二,老朽们必将感激不尽,一点心意,还请刘大人和诸位莫要嫌少。”
说着便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文吏脸上的嬉笑也收了起来,将怀中的丫鬟推开,看着桌上的五百两银票,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不知几位想如何通融?”
徐福等三人也都将自己怀中的丫鬟放了下来,老者一挥手,丫鬟们便退了下去,这才说道:“老朽名下有三千亩田,大多都是旱田,还有一些荒山,加起来也有十余亩左右。”
“在下名下也有两千余亩田,大多都是旱田…”
另外几名士绅地主也纷纷自报自家的田产土地,加起来竟然只有万亩左右。
“呵呵,偌大的三河镇只有区区万亩的田,还大多都是旱田,诸位员外觉得知县大人会信吗?朝廷会信吗?”文吏冷笑一声。
“呵呵,刘大人说笑了,有多少亩田地还不是几位大人说了算?难道县尊和朝廷还能再派人来重新一一丈量?”老者同样干笑一声。
“诸位或许不知道,内阁下发的政令上,说的明明白白,事后会一一核查,吏部招募的那些文吏可不是吃闲饭的,同样也不是轻易能湖弄的,所以诸位如果是打算这般弄,这个忙,数本官还真帮不了,也不敢帮。”
文吏说完,便将银票推了回去。
他又不傻,吏部这阵子又招募了上千名秀才文人,陛下南下时也带了几百名文人来,要说那马士英只是说说而已,打死他都不信。
为了区区五百两银子,搭上自己的官身小命儿,甚至是整个家族,孰轻孰重恐怕连傻子都明白。
何况这五百两银子,还得分一些给三人和其他小吏,知县那里也少不了孝敬,最后能到手一半就不错,根本就不值得冒险,哪怕万分之一的险,都不值得冒。
毕竟他在家乡还有些产业,每年也有几百两银子的收入,如今每个月也有十两银子的俸禄,那每年的奖金想来也是真的,干上几年,说不定真能晋升,完全没必要为了这点银子,搭上自己前途命运。
徐福等三人也是不赞成这种离谱的田亩数量,如果文吏鬼迷心窍执意要答应,他们也会偷偷举报,以免最后牵累到自己。
几名员外眉头都是一皱,老者一咬牙,从袖子中又掏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了桌上,看着文吏。
“卢员外,这并非钱多钱少的事儿。”文吏依旧摇了摇头,看都没看。
“那不知刘大人有何高见?”
老者见状,也知他并非装模作样,而是真的不行,只得叹息了一句问道。
“三河镇所有的田,是必须要重新丈量一遍的,一万亩数量相差不得超过十亩,否则便是徇私舞弊,所以这点没得商量,还有桑田一眼便能区分,是绝对无法作假的,相信各位也不舍得将桑树全部砍掉吧?
不过水田和旱田嘛…如今早稻已收,各位要是将田里的水都放干,再晒上几日,一时无法区分也正常,事后哪怕上面追查,也只是失职。”
文吏缓缓说道。
几名员外听完后,眉头都是紧皱,显然不怎么满意,旱田虽然要比水田少交一些税,但终究还是要交。
不过算一算,一万亩一年起码得少交一千两,现在花个一千两银子似乎也不亏。
于是又问道:“那不知荒地…?”
“荒地的事以后再说,如今本官只负责丈量田。”文吏一摆手打断道。
众人瞬间就明白,这家伙到时候必定还想敲一笔,心中都是破口大骂,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强装笑脸。
“那就依大人的吧!”
见几名员外同意,文吏和徐福四人也都又露出了笑脸,文吏也将银票揣入了怀中,四名侍女也再次去而复返。
而酒桌上的气氛就更加的融洽了起来,一直从上午喝到傍晚才结束,最后徐福四人都是醉醺醺的在丫鬟的搀扶下,各自前往客房休息。
四人都是一觉睡到次日中午,吃过午饭,才正式开始丈量土地。
事关身家性命,无论是文吏还是徐福等干吏,小吏,在丈量田时,都不敢懈怠,都是老老实实的亲自丈量查看,然后钉桩,重新统计造册,发放地契,对此地主士绅们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整个三河县三万多亩田,也只花了半个月便丈量完毕,其中九成都是镇上几个大地主家的,只有两三千亩真正的旱田,是普通百姓的,这还是地主看不上这些旱田。
对于这些普通百姓的旱田,文吏们倒是并没有弄虚作假,一来没必要,二来百姓们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徐福等人完成任务回到县衙时,其他各队也差不多都回来了,看着各县的田亩数据,吴宏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冲着十二名负责的文吏道:“江南号称鱼米之乡,咱们这定远县,虽说比不上苏州扬州那边,但好歹也属于江南,境内河流众多,山地稀少,四十多万亩田,竟然有三十多万亩都是旱田,他娘的,别说湖弄马阁老,恐怕连太后他老人家都湖弄不了吧?”
说道最后,吴宏都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十二名文吏也是尴尬不已,都没想到其他的队伍,比自己的队伍还离谱。
“那不知大人以为怎样才合适?”
“本官又不负责具体丈量,如何知道?若各位觉得没有问题,那本官便就这般上报了。”
吴宏冷冷的说道,显然想撇的一干二净。
“别,还请大人再宽容几天,容下官们再去核查一下。”
文吏们也急了,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将这种离谱的数据就这般报往户部,恐怕和送死没多大区别。
“最多五天,本官便要上报,各位还是快抓紧去核查吧!”
吴宏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大厅,也只是吓吓他们,这种数据,打死他,也不敢直接上报,这完全就是将马士英和一众六部官员当傻子。
众人也摸清了知县大人的尿性,知道这个时候提孝敬银子,他也不会收。
于是十二人一番合计,便再次返回各自负责的镇子,与那些士绅地主协商。
各地的士绅地主自然是气的骂娘,指责这些文吏不守信用,出尔反尔。
文吏们理亏,也只得耐心解释,改肯定是要改的,退钱是不可能退钱的,退一部分都不可能退。
最终四十多万亩田,桑田除外,水田占了五成,旱田占了五成。
“虽然水旱各占一半,在其他省份属实正常,可在江南鱼米之乡,还是有些不正常,需要再核查核查。”
看着好看了许多的数据,吴宏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但依然不满意,再次打回,让吏员们重新去弄。
文吏们都是欲哭无泪,可吴宏不点头,就只能重新弄,于是又各自返回镇子协商。
钱同样是不会退的,一分都不会退,这次各地的士绅地主想要杀人的心都有了,但民不与官斗,最终也只能妥协。
当然,家中要是有当官的,文吏们也只能老老实实退钱,有大官的,更是不收钱也要办事儿。
最终水田占了六成,旱田占了四成,水田比旱田多,总算说得过去了,吴宏也终于点头,将数据汇总,加盖大印,发往了南京户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