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车的目的地是乌丸家。
乌丸家处于城市中心的位置,这里是相当核心的繁荣带,土地本来应该是寸土寸金的,但乌丸家的宅子相当大,大到了几乎占山为王的程度。
括弧,和霓灯的面积相比。
宅子最外围的是一圈围墙,内部则种着绿色的树类,成功形成了一道隔音良好的隔音地带。
再往里走,世界就陡然安静下来了。
车子静静地行驶进入,它穿过层层叠叠的绿植、假山、院子,路过蜿蜒的走廊,最终停在大厅门口。
一路上,克恩都没有看到一个人类,一直到大厅,他才看到一些穿着和服的人类。
这些人有男有女,都穿着黑色的和服,男性的和服要更简便一些,走路间的衣摆空隙也更大一些,女性的腰后则都束着蝴蝶结。
他们垂着头,迈着小步过来,手里捧着一些红地毯,在车彻底停下的同时,迅速地把地毯摊在地上,让车和大厅之间的路被柔软的地毯覆盖。
然后无声地跪在道路两侧。
乌丸莲耶快步下车,踩着木屐匆匆走到克恩这边。
克恩更靠近红毯一些,他自己推开车门站出去,无声拒绝了乌丸莲耶帮他拉开车门请他出去的打算。
离车最近的那位和服女性挺直腰、高了几分,她还垂着头,恭敬道:“恭迎先生。”
其他和服女性和和服男性也纷纷垂首着挺直腰,齐声恭敬道:“恭迎先生。”
乌丸莲耶没有赶上为克恩拉开车门,只能遗憾地帮忙关上车门,他也对克恩垂首,低声道:“非常感谢您的大驾光临,先生肯来,弟子实在诚惶诚恐。”
克恩:“。”
槽点太多,克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最先吐槽哪一点。
他本来也没打算吐槽出声,于是迅速选择全部不吐槽,又瞥了一眼乌丸莲耶,没流露出什么开心或不悦,只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嗯。”
在上面没人压着的情况下陡然得势,大部分的年轻人都会头脑发飘地得意忘形几天,恨不得直接在自己身上贴上‘当权者’的标签,澹然一笑便让让所有第一次见面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卑躬屈膝。
考虑到乌丸莲耶显然未成年的年龄,如果他手握权力之后变得喝醉一样飘飘然,克恩也是可以理解并尊重的。
……就是怎么发飘的方向不是‘虎躯一震我就是最牛的’,而是‘过分恭恭敬敬’?
克恩觉得有一点点的微妙。
他瞥了一眼那些乖巧跪坐的和服们,礼貌性地进行社交礼仪,“不愧是乌丸家,久仰大名了。”
乌丸莲耶小心地捕捉着他的面部表情,看都没看那些和服们一眼,便立刻道:“先生不满意的话,我立刻换掉他们!”
和服们再次低了几分头,他们像是木头人一样保持缄默,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几个轻微抖了抖身体,又很快遏制住。
克恩微挑眉,笑着道:“不用。”
他看向地毯尽头的大厅,捕捉到了大厅里坐着的一抹黑色纤细身影,于是自然而然地略过这一节,进行询问,“令堂……?”
“家母在等您,”乌丸莲耶道,他往前迈了一步,微垂着首,伸手示意了一下,“请跟我来,先生。”
克恩跟着乌丸莲耶,顺着红毯走向大厅。
他用余光打量了一圈两边的和服们,发现无论男女都恭恭敬敬地跪坐着,他们垂着首,只露出头发整齐的头顶和一段洁白柔软的后颈。
和服的后领很宽,他们的头又垂得够低,男性的头发短,女性的头发是挽起来的,所以露出来的那段白色后颈很宽。
也显得很乖巧,很恭顺。
克恩莫名想起很久之前见过的那位组织成员先生。
在工藤优作当场上线直面盗号的出租屋副本,有一位和宫野明美配合做任务,偷偷潜入‘工藤家’搜查线索的组织成员先生。
对方是半夜下班碰到琴酒,才被迫加入组织的工作党,是一名很合格的社畜。
合格社畜:认命的速度足够快,乖巧的浓度足够高,会在潜入途中退出潜入状态,乖巧地跪在地毯上等待主人回来,对他施加惩罚。
……
咳。
再搭配上乌丸莲耶发飘的方向,克恩感觉更微妙,于是收敛思绪,轻飘飘地收回瞥过去的眼神。
他更正对和服们的评价:这是一朵朵乖巧盛开,努力把艳丽展示给客人们看的花。
在花朵的根部,自然是浓郁的鲜血。
只有实打实的血腥震慑才能把人震慑成乖巧的花,克恩估计乌丸莲耶的上位方法大概相当血腥,血腥到能把整个乌丸家的人都换几遍。
他迈步进入大厅。
大厅的角落也有几株静静绽放的乖巧花朵,他们都垂着首,连呼吸都是悄无声息的。
大厅里亮着灯,但莫名有几分昏暗的感觉,一位黑色的和服女士跪坐在桌前。
她看起来大概不到三十岁,头发还是漆黑的,发型有些类似公主切,长短不一的发缕静静地垂在她的脸侧和背部,和服的后领也依然有些大,但垂下来的头发挡住了后颈,所以没有洁白的后颈露出。
和其他和服们不同的是,她的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
粉末把她的脸变成了和白墙一样的死白色,看起来有几分像死人,只能勉强从平滑的脸部轮廓辨认出脸上没有皱纹,大概很年轻。
除此之外,黑色和服女士的眉毛是完全剃掉的。
本来眉毛的位置是白粉,在靠近发际线的地方多了两抹灰色,看起来像是新画的眉毛。
在看到的瞬间,克恩有一瞬间想停住脚步,再礼貌地说一句‘抱歉,贞子小姐或加椰子小姐,我大概是走错地方了’,然后转头就走,但他克制住了。
他镇定地迈步走过去,继续靠近黑和服女士。
黑和服女士脸上最正常的地方,大概就是嘴唇,她的唇上没有像脸部一样,涂其他千奇百怪的颜色,也没有像眉毛一样,涂在其他千奇百怪的位置,而是老老实实地在唇瓣上涂抹了大红色。
虽然有些像血液,而且配合其他的妆容看起来格外惊悚,但克恩很满意这一点。
他对黑和服女士露出微笑,颔首示意。
黑和服女士看向他,也对他露出标准的露齿微笑,露出一口黑色的牙齿。
克恩:“……”
他告戒自己:直接扭头走人不礼貌,非常不礼貌,格外不礼貌,所以绝对不能直接扭头就走。
哪怕周围显然没有一个正常人。
克恩开始怀念贝尔摩德了。
起码那家伙的‘红蝶’整体还是漂亮的,能让人找准眉毛的位置,笑着启唇的时候也能让人捕捉到雪白的牙尖,看起来还蛮可爱的。
桌子是典型的日式低矮桌子,旁边放着几块坐垫。
乌丸莲耶在其中一块上跪坐下来,又恭敬道:“跪坐是陋习,先生正常坐便好。”
克恩:“。”
克恩坐在垫子上。
那位黑和服的女士笑着看过来,眼睛童仁像是白水银里的黑水银,她笑着道:“久仰先生大名,没想到您竟如此年轻英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虽然是笑着的,但一点也不放松,露出的笑容一直都是一个幅度,是最标准的露齿笑,肩膀和腰是僵直着的,交叠在身前的手也有些塑料模特的僵感。
整个人不像是正在接待客人的女主人,而像是江户时代的人偶。
……考虑到她那两点高高耸起的眉毛,克恩更正为‘久远古代的人偶’。
他也礼貌微笑,“我也没想到夫人居然如此年轻,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
“只是……”克恩战术性沉吟,又问,“夫人是贵族出身吗?”
然后快速权衡了一下对乌丸莲耶的称呼,他微笑着道:“小乌丸先生没和我提过这方面的事。”
平常的时候可以叫‘小温亚德先生’或者是其他各种奇怪的称呼,这种见对方父母的时候,称呼还是要正式一些。
克恩接着道:“抱歉,我不太了解霓灯的风俗和贵族习惯,可能会冒犯到您。”
比如‘这是什么粉?’、‘这是什么眉毛?’、‘这是什么牙齿’的想法。
理智上,克恩知道,在脸上敷铅粉和涂黑牙齿都是霓灯贵族特色,也能推测出眉毛大概也是某种特殊的妆容。
但是……
感情上,他很想感叹‘夫人不愧是小温亚德先生的母亲,两位简直如出一辙’,如出一辙地符合霓灯鬼片。
乌丸莲耶是那种一脸铁青,躲在床底的小鬼童,这位黑和服夫人则是尖啸着满地乱爬,给予每个无辜人类致命一击的女鬼。
……这样一想,大乌丸先生还能活着,真是一件令人欣喜欣慰的事。
克恩礼貌微笑。
“不不不,”黑和服女士微垂首,她僵硬地挤出更多的笑意,“您误会了,我如此打扮,并不是因为我是‘贵族’,而是听闻莲耶说您比较喜欢一些符合‘规矩’的事物。”
她意会到了克恩委婉表达出来的肃然起敬,于是再次垂首,歉意道:“抱歉,这幅打扮太过冒犯了。”
克恩关注重点:乌丸莲耶觉得他喜欢一些符合‘规矩’的事物。
‘规矩’。
他打量了一圈黑和服女士,又回忆了一下门外跪得格外乖巧的那群和服们,不禁简短沉默了几秒,开始思考自己在乌丸莲耶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什么样的形象,才能让乌丸莲耶觉得他喜欢老老实实的跪坐,洁白温顺的后颈和敷着铅粉的面庞?
乌丸莲耶小声道:“先生平时很注重礼节,也很注重社交距离,对一些不太懂礼貌的人也相当冷澹。”
他的声音更小,“所以我觉得,先生比较重视规矩。”
主要是,乌丸莲耶觉得在克恩的视角,他大概就是那个‘不懂礼貌的人’,也是那个被‘注重社交距离’的人。
一旦他做出超出社交距离的事,比如小心翼翼地黏住克恩,就会被立刻会心一击地甩开。
克恩相当注意自己与他人的距离,乌丸莲耶可以确信这件事。
他也很在意社交礼仪,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是‘这个家伙一直黏着我,好烦,丢出去’,也会风度翩翩地执行‘丢出去’,会像是在微笑着品红酒一样面不改色地哄孩子。
所以,乌丸莲耶推测,克恩很可能会比较喜欢一部分的霓灯文化,比如上流社会中心照不宣的社交规则。
既然推测出来大概的喜好,那当然要对症下药用力讨好。
……然后过于用力,过于讨好了。
在发现那些和服们的跪坐没有激起克恩的反应,克恩也只是平澹地礼貌夸奖一下,乌丸莲耶就意识到‘糟糕,对症对歪了’。
“我确实比较喜欢一些规则。”克恩对这两位如出一辙的乌丸夫人和小乌丸先生笑了笑
他斟酌着用温和,像是轻松开玩笑的的口吻,促狭道:“不过还处于正常范畴。”
“如果跪坐和隆重装扮都是霓灯礼节的话,我想我会欣然接受。”
简单地带过这一节,克恩又立刻移动话题,他看向桌子上摆放的茶具,微微挑眉,“乌丸夫人对茶有研究吗?”
桌子上的茶具包括白色的瓷质茶杯、一小罐茶叶、奶和糖、红色的茶壶和热水。
茶杯是倒扣着的,里面没有任何的水,显然是会有人现场沏茶,优雅地展示一下茶艺。
乌丸夫人顺从地接过了新话题,她拢了一下虚放在腹部的手,垂首,轻轻发出一声应命声,“嗨!”
她伸手去摆茶具,把各种杯子壶都分开,又轻巧又灵快地把倒扣的杯子翻正。
比起敷粉的脸部,她的手没有白成墙壁或白瓷的程度,还是正常人类皮肤范畴里的白皙,那抹白皙被黑色的和服袖子衬得更加白,轻巧地捏住杯子翻过来时,又加了几分灵动的莹莹感。
看起来就白莹莹的,很漂亮。
克恩看出来她没之前那么僵硬了,身体缓缓放松了几分。
不是‘先生好和蔼’的放松,而是平时经常泡茶,现在全凭肌肉记忆都能轻松完美泡完,于是不假思索地放松了几分。
乌丸夫人将黑色的茶叶放进白瓷茶匙,她调动起僵硬的脸颊,抿唇微笑,解释道:“听闻先生喜欢红茶,所以妾身学了如何制作红茶,从摘采茶叶到高温烘焙都是妾身和莲耶一起做的。”
她又歉意道:“比不得有名的红茶,只是一些浅薄的心意,还望先生海涵。”
克恩:“……”
现在的重点不是茶叶不茶叶,也不是误解不误解,而是乌丸夫人把自己放得太低了。
低到如果乌丸夫人头顶浮现出一个[仆人]或[管家]的头衔,克恩都毫无波动,觉得毫无违和感,甚至认为这样更合理的程度。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乌丸莲耶这只小乌鸦崽子把乌丸家从内到外折腾得死去活来,压着他们卑躬屈膝,只为了试图给他留下一点好印象,想要讨好他】。
如非必要,克恩不会动手。
但是现在,他有一点点的手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