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听到了掌声。
起先是稀稀疏疏的,零零星星,三三两两,而后那掌声开始向四周扩散,如同平静的水面里逐渐荡漾开的一圈波纹。
而波纹又变成潮涌,潮涌又变成巨浪,直到掌声充斥了周游能够感触到的所有空间,直到掌声将周游从思维的停止中唤醒。
直到周游睁开了眼睛,而掌声也在这一刻消失,就好像它从未曾出现过。
四周一片漆黑,周游感觉自己正处在一片漆黑的空间之中。
在此前的所有时刻,他从未见过这种黑暗,即使在死后的虚无之中所见过的那种黑色,也不及此刻所见黑色之分毫。
周游尝试移动,但他却连手指也无法屈伸,唯一能够运转的只有意识,但即便是思考,也缓慢得更甚于蜗牛。
黑暗是粘稠的,有如实质,又好似周游自身被砌进混凝土墙壁之中,而混凝土又在亘古恒长的时间中凝固、风化、挤压,熔铸成岩层。
周游知道自己正身处什么地方。
这里是绝望之渊的内部,致密的信息流包裹在自己的周围。
有关巨大月亮世界的一切过去都以实质的形式压缩于此,连同“时间”也是这致密信息流的一部分,而周游同样也与这些致密的结构融为一体。
所有的过去,正经历的现在,没有未来。
又或者说,所谓的“未来”,同样也是一个正逐渐覆盖而来的切面,那切面同样是黑色的,与周游四周那致密的黑色相似,都是“周游此前从未见过的黑色”,但后者,却更为深邃。那是只属于“无穷大”与“无穷大”之间的高低。
“求我。”
一个声音从周游的内心深处响起。
那声音与周游别无二致,但周游听得出它的来源。
那是谢治。
周游确信真正的谢治已经死在了遗忘之海诞生的那个时刻,所有时间线里最后一个谢治,被遗忘之海的海浪扑碎成齑粉,谢治在时间的长河中唯一留下的,唯有存在于周游脑中那三万次循环记忆的反刍。
但谢治的声音真实传递到周游的内心,他究竟是如何从遗忘之海的影响中活下来的?
“求我。”谢治说,“我能倒转时间,让一切回转到它们尚未发生的地方,重启这场循环。”
周游突然笑了起来。
“不,谢治,你并没有活过来。”
“真正的谢治不是这样的。”
“你只是我记忆里,对谢治性格的幻想。”
“你只是属于我记忆里的,那部分,对于谢治的错误解读。”
“但……”
“对于谢治,我还有着另一种错误解读。”
“那便是,循环者谢治,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时机。”
“即使他再也不无法掌握循环权柄,即使整个巨大月亮世界都会陷入永恒的湮灭……”
“他也一定会在时间的尽头,最后一次尝试逃离。”
周游的身体逐渐飘荡起来,从这漆黑的二维世界里每一块原属于谢治的印记。
像千千万万支风筝,像千千万万支逐渐漂浮着升空的细小气泡。
气泡从深水里逐渐向上,那些大小不一的,融合到一起,形态各异的,混合到一起,最终变成一个飘飘荡荡着向上的白色光球。
而在它的下方,当周游的目光不经意间向下,目光所至之处,千疮百孔。
那是谢治的躯体。
那是每一个时空中谢治躯体的交汇,它们交汇在此处,交汇在绝望之渊。
交汇。
挤压。
凝聚。
板结。
腐蚀。
风化。
又重新,
堆砌,
聚拢,
熔炼,
断裂,
坍缩。
坍缩出,千千万万的铣孔。
白色的芒刺从千千万万的孔洞中刺出。
那是光。
纯白无瑕的白色,
微弱,但却照亮。
在那最深邃的黑暗里刺穿。
“逃离的时刻,到了。”
周游的声音淹没在纯白色的光芒之中。
谢治的声音也随之淹没在纯白色的海洋里。
白色的芒刺,从那个名为谢治的奇点处爆炸,在漆黑的实质里,硬生生地挤压出一个白色的空洞。
而穿越反应便就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发生。
变成,无尽漆黑中,短暂闪烁的白色烟花。
……
“你是如何知道我还活着的?”
“我并不知道你还活着,但我始终相信。”
……
“你是如何知道穿越反应的具体实施流程的?”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凡你做的,都应阻止。”
……
“你要如何阻止我?”
“遗忘。”
“遗忘?你竟妄想靠遗忘来解决你与我之间的灵体纠缠?从穿越反应定位成功的那一刻,你的命运便已经确定了!即使遗忘之海能够突破第五步,抵达第六步,你也绝无可能通过遗忘来中止穿越的过程!”
“不,谢治,我从未想过忘记你。这正是我仍在与你对话的原因。”
……
“我输了,周游。我的身体在坠落,坠落到祂的口中。”
“我把绝望之渊与时间尽头组合成密闭的熔炉,但熔炉里的燃料却消失了……”
“你究竟遗忘了什么?”
……
“周游……是谁?”
……
烟花,绽放了。
自时间尽头绽放的白色烟花,淹没了绝望之渊中的所有洪流。
白色的光芒如同朝向四面八方飞射的芒刺和利箭,白光划破黑暗,从那最中心的奇点不断向外扩散。
光芒照亮谢治脚下的广场,照亮广场上四分五裂的、正在拍手鼓掌的人群,赵龙城、赵海洋兄弟,白陶、清虚、景春、苏诺……
以及,更外围黑压压的、完全认不出脸孔的人群,又或者,只是纯粹的头颅……
它们都千疮百孔,从头到脚龟裂着,白色的芒刺从皲裂的纹路里穿透出来,它们都成为那绽放烟花的一部分。
而那正绽放着的烟花中心,所有白光散射的最大来源,是同样千疮百孔的谢治。
谢治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而在他闭上眼睛的同一时刻,白色光芒笼罩中的所有人群,那些正在鼓掌的人们,也都在同一时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是啊,循环者谢治,怎么可能脱离循环,脱离巨大月亮世界为他留下的那份“沉重的遗产”呢?
从遮蔽天空的黑色空泡出现的那一刻,世界便毁灭了,此后的一切循环,以及循环中所有的生灵,全都是基于……谢治的记忆所诞生的罢了。
为什么谢治只能循环四十年?只能从呱呱坠地那一日后的任何一日开始循环,直到世界末日那一天的来临?
并非是因为巨大月亮世界的循环节点基于谢治,所以谢治只能基于自己有限的生命探寻世界循环的新可能;
而是因为,从一开始,这如今直到此时此刻还存续着的“巨大月亮世界”,全部都是,巨大月亮世界灭亡时的那一刻,时间无限趋近于结束的那一刻,在那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上,在那一片永无尽头的荒凉之上,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上,重新诞生的,一个有关幻想的情绪化身罢了。
“情绪阶梯,第六步,虚假世界。”
“从这一刻起,我将在世界末日来临的前一秒,带着我所认识的整个世界,无限循环。”
“直到发起这无尽循环的我,找到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突破【祂】的重围。”
“又或者,直到那个我们必将被其毁灭的空泡真正到来。”
“直到我的身体,坠落于那永恒的……”
“坠落于……”
“坠落……”
……
巨大月亮世界的使命,结束了。
黑色的空泡包裹住四分五裂的谢治。
包裹住,直至最后,仍然向四面八方穿刺的、那朵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