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柄怀剑,我就代为保管了。”竹千代发觉忠辉脸色急转直下,又转为和声安抚,“大御所大人的用心良苦,还请忠辉大人多加理解啊。”
忠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竹千代将怀剑收起,纵然万般不情愿,却也无法伸手抢回怀剑。
身为受封70万石领地的大名,一旦贸然这样做了,只会置自己于更不利的处境,这点分析能力忠辉尚且还是有的。
当竹千代转身准备回到原位时,懊恼的忠辉恨恨地瞪向他的后背,五味杂陈地挤出了一句话。
“真是可喜可贺,看来将军还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忠辉大人过奖了。”竹千代转过头,对着他悠然一笑,“这句称赞,我就感激地收下了。”
那是胜者在败者面前流露的从容与澹定,这一刻,从忠辉到政宗都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
其中政宗心中更是大骇:未曾想将军家一名少主,竟有此等手段与谋略,居然摆了自己一道!
但受撞击之后,政宗便迅速端正心态,以绝不轻易认输的斗志,决定出手亲自去圆这个场面。
“忠辉大人,你好生湖涂啊!”政宗将身体转向垂头丧气的忠辉,“就算自尽了,那又当如何呢?不过是被流言编造为畏罪自尽罢了!”
这只独眼龙已将家康的暗喻之术信手拈来,并顺手套用在忠辉身上。
因此表面上,政宗虽是对忠辉真挚地进行劝解和宽慰,实际上他却是字字皆冲着家康表达。
“若要幕府安泰,兄弟和谐乃是首要的重中之重,这点肯定母庸置疑。”
“此番夏战既将决定天下归属,我们又如何能先行抢功?若让将军的重臣们失了面子,岂非导致兄弟生隙?”
“诚然,将军天性宽厚温和,却也是个极为重情之人,尤其对身边重臣更是信赖和器重有加。”
“这些重臣一个个期待着为将军在战场立下汗马功劳、以宏扬幕府威望。我当时正是考虑到这点,才阻止了忠辉大人出阵,却未曾想造成这等误会。”
政宗在解释过程里,表情越发暗然与难过,就连他也差点被自己的演技感染,刹时红了眼眶。
“大御所大人,此番忠辉大人之过,全是我误判了形势的缘故。”
“若你要罚,就请先罚我政宗吧!如果大御所大人执意追责,我当别无二话、自愿领罚!”
可无论政宗演技再如何精湛生动,他面对的毕竟是穷毕生之力熬死了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的家康,又怎么会轻易被他任意拿捏?
他心中的盘算与计量,家康自是清楚不过,却也没有点破,而是又将火力集中到忠辉身上。
“你看看,连竹千代都懂得的道理,你却不明白么?”
“你若就这样自尽于我眼前,天下岂不是又会乱传我家康继逼死右府母子之后、更是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你当真就铁了心要陷老父亲于此境地?”
忠辉被训斥得简直抬不起头来。
这位如勐虎般彪悍的战将大名,在家康面前硬是被生生折了尖牙利爪,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政宗大人对你如此器重,你非但不该轻生、更理应好好活下去,以报答他的悉心教导之恩。”
直到这时,忠辉总算才闷闷地应了声:“是,孩儿谨遵教诲。”
他的锐气与锋利,已然被家康硬生生折断,哪还有半点曾在秀忠面前大放锋芒的意气风发?
而成功地实现了杀鸡儆猴的家康,则将表情与语气一概放缓,连眼神也调节得温和了起来,然后带着笑意望向政宗。
“我这虎头虎脑的笨蛋儿子,一直有劳政宗大人费心了,今后还请你代我多加教导。”
“哪的话,忠辉大人乃是大御所大人之子,骁勇善战方面尤其深得大人的血脉真传。政宗不过比他多活了几十年,仗着阅历和经验偶尔指导一二而已。”
“他这性子野了,都怪我管教不当。政宗大人若是有空,当要多加教导他如何尊重兄长才是。”
“那是,将军大人胸怀宽阔,想必不会受流言影响,我也会提醒忠辉大人日后多加注意。”
两位枭雄在交谈间,神色均是愉悦真挚,但竹千代却很清楚,这两人方才已暗中交锋过多回。
家康籍着再度斥责忠辉,暗讽他受政宗影响和摆布、早就忘了自己身上流的乃是幕府血脉。
接着家康更是表面将忠辉交托于政宗,暗中提醒他不要再试图操控忠辉、从而扰乱幕府大局。
政宗明显听明白了家康的弦外之音,连忙强调忠辉是家康之子、不会轻易受他这位岳父影响。
两位道行高深的枭雄交锋,每句话都暗藏玄机,但凡一个把控不好,就可能将引发一场战事。
在座位上密切关注着场面变化的竹千代,就这样从两位枭雄身上偷师、被上了生动一课。
眼看该敲打的、该提醒警戒的,都已经逐一达到,家康打开折扇,懒洋洋地掩嘴打了个呵欠。
政宗立刻就从中捕捉到了,家康此举里所暗喻“是时候告退”的信息,并灵敏地作出回应。
“大御所大人辛苦了,我和忠辉大人也是时候告退了。”他俯身施了一礼,“还请放心,忠辉大人一直怀有孝心,必定不会再做出令你不悦之事。”
被政宗这么一提醒,六神无主的忠辉慌忙伏地行礼,随着政宗一并恭敬地退了出去。
家康一直眼含笑意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两人身影从本丸大殿消失,方才恢复了冷峻眼神。
“对忠辉和政宗大人的言行,你们怎么看?”
“忠辉大人似乎确实是受了政宗大人影响。请恕我直言,如今他对政宗大人的信赖也是日渐加深,难免他日不会沦为政宗大人手中一枚有力棋子。”
最先发言的是宗矩。
他依然保持了过往在家康父子跟前直言不讳的风格,话语虽锋利却极有道理,连家康也听得点了点头。
“小孙亦有类似看法。忠辉大人与政宗大人越亲近,对幕府而言就越不是一件好事。”
“竹千代你也认为,忠辉将来或许会成为……政宗大人用来指向将军的一柄利剑?”
“和爷爷相比,政宗大人确实也还年轻。谁也难保他日后不会拥戴忠辉大人为将军,自己以大御所身份在幕后操纵政事。”
“唔,不只宗矩,连竹千代也这样认为吗?”家康戚起眉宇,用大姆指挠了挠脸颊,“看来此番夏战之中,政宗大人阻止忠辉身涉险境,应还藏了更大的心思啊。”
“其实爷爷心里明镜似的,早已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又何必询问小孙和宗矩大人呢?”
“呃,我早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吗?那你觉得,我现在心里又当是何种滋味呢?”
“当然不好受。”竹千代不假思索地回答,对家康俯下身子,“忠辉大人一直倍受爷爷器重,为此才能领了70万石封地,拿他敲打政宗大人,爷爷内心必定非常难过。”
“可是爷爷,眼下到底什么才是你最在乎的事物呢?是德川家的永续?或幕府的天下?还是你向来追求的天下太平?”
“小狐狸,你这倒是问倒我了。是啊,我已是个迟暮的老家伙了,眼下到底什么才是我最看重的呢?”
家康喃喃自语着,却没正面回答竹千代的提问。
但其实他内心早就对此有了定夺,只是不忍心过早去面对而已。
然而在这之后,又因着一件误会的发生,将家康与忠辉的父子情推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