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樱子温软的怀抱里,竹千代剧烈地喘着气。
他紧紧地抱住她,就好像在跌入情绪的汪洋后,好不容易抓到的一根浮木。
对于此时的他来说,脑海里似乎留存着一个相当执着的念头:那就是只要抱着樱子这根浮木,他就能游到彼岸,而不至于在情绪汪洋里溺毙。
樱子明显感受到了他的这股求援意愿。
于是她也索性抛开一切顾虑,在众目睽睽下用尽全力地抱着他,持续轻抚和拍打着他的后背。
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只是紧密地拥抱着彼此,只是专注地感受对方在自己身边最真实的存在。
樱子的温暖,就这样在竹千代最脆弱、最自责、最彷惶、最悲伤无助时传递了过来,犹如暗夜里洒落的皎洁月光,虽然并不耀眼夺目,却足以在漆黑中映亮前方的路。
阿福、正胜和信纲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相拥的情景,个个都全然理解地没作任何打扰。
在他们心里,这时但凡有能将竹千代从自我折磨的状态里解救出来的人都是功臣,无论用任何方式他们都不会横加干涉,更遑论只是一个小小的拥抱?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竹千代的剧烈喘息恢复到舒缓频率,空洞眼睛里多了丝悲伤神色。
就连他那曾一度被抽空的躯壳,都仿佛籍着这个拥抱重新被逐渐丰富与填满。
然后他松开了她,带着股似乎两人先前从未曾这般紧密拥抱过的决然,径直重新站了起来。
“信纲。”竹千代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信纲,下达了他返回现实世界后的第一个指令,“去找两间适合的房子,将牺牲的十二名勇士安放好,其中直贞和美惠要单独安置一间房子。”
在信纲恭敬俯首领命之后,竹千代又望向与信纲并排跪地的正胜,继续下达他的第二个指令。
“正胜去亲自挑选上好的棺木,给他们一律安排厚葬,这件事必须由你亲自负责,切记要打理好每个环节。”
“是。请少主放心,每个环节我都会亲身跟进、务必会令他们在身后事上得到妥帖礼遇,绝对不会让忠烈的鲜血白流。”
正胜诚恳地伏身拜倒后,又随即欣慰地抬头望向竹千代,但见对方嘴唇微启地对他点了点头。
竹千代分明什么也没有说,但表情却似乎在表述着“让你们操心了”这句话。
原先还为他担忧不已的正胜,在迎来他清晰明确的指令后,总算是能稍微放下心来。
交待完这些后,竹千代才跌跌撞撞走入外殿,继而又步履蹒跚地朝着寝殿方向走了过去。
经过直贞和美惠尸体时,有那么刹那,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脚步,低头再好好看他们一眼。
但最后他并没这么做,而是违心地继续迈开步伐,径自进入寝殿时,他反手一把关上纸门。
在走回寝殿的过程里,他一次也没有低头、亦一次都未曾回首。
阿福、正胜、信纲和樱子分别跪坐在原地,注视着他落寞且寂廖的背影。
直到他身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正胜和信纲才直起身体,迅速开始执行竹千代对他们下达的指令。
“樱子。”
“在,阿福大人。”
“少主这阵子就有劳你多费心照顾了,若有任何他想做的事,但凡不是太棘手都尽量满足吧。”
“是,我明白。请大人放心,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少主的。”
阿福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然而最后她只是轻声叹了口气,惦念地看了寝殿方向很长时间,才放心不下地低头离开。
对向来要强的阿福来说,昂首挺胸是在世间生存的首要准则,这也是她自打竹千代小时候起,就向他谆谆教诲灌输的价值观。
垂头而行,在她的世界里原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如今这位内心无比强大的女人,却沮丧失落地低着头,走在返回自己居所的路上。
失去直贞这件事不仅对竹千代产生了重大打击,甚至也深刻地影响到他身边的每个亲密伙伴,何况是将直贞从小一手带大的阿福?
但她告戒自己绝不能哭、更不可以流露出任何脆弱或无助的迹象。
阿福非常明白,在这么重大的关键时刻,她必须要成为连接起西丸每位重要成员的存在才行。
如果她被这股失去直贞的剧痛给击倒,那竹千代就会失去最大的精神支柱,甚至很可能由此触发新一轮针对自我的谴责与嫌恶。
所以她一定要更坚强才行、一定要强行忽略掉满心的伤痕才行,阿福不断地提醒着自己。
这位日后的大奥女帝,此刻也不过只是一位刚失去心爱孩子的普通母亲而已。
但为了守护好最为重要的孩子,她却毅然抹杀了自己所有常态下的情绪反应,只为了能够更好地陪着最为重要的孩子度过此次难关。
另一端的寝殿,竹千代反手将纸门拉上并关好后,这里就成了偌大江户城里一个专属于他的独立空间,让他可以一个人静静地躲在里面舔舐伤口。
他面无表情地铺好被褥,将枕头往被褥上随便一扔,连睡衣都没换就直接躺了上去。
盖上被子的同时,他也随之闭上了眼睛。
竹千代觉得:睡眠在这时是逃避现实的最好方法,如果能沉沉睡去,也许就不会再想起直贞和美惠的事、可能也就不会再过多去埋怨自己。
一旦躺倒在柔软的被褥上,眩晕及想要呕吐的感觉便趁虚而入,竹千代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扼制住这股强烈的身体不适感。
他实在太累了。
短时间内经历了过于激烈的战斗,在消耗大量体力的同时,他的情绪也一并随之跌宕起伏,身心都已透支到了极限。
于是才一闭眼,没多久他就径自进入了深沉的睡眠状态,这一躺就直接睡到了翌日傍晚。
或许在失去直贞和美惠时耗费了过多情感和思绪,竹千代在酣睡如泥的状态下,居然没做任何关于他们的梦。
尽管如此,他在睡眠里依然觉得很是压抑。
像是有些无法释怀的悔恨和恐慌一直堆聚心头,但被试图进行自我保护的意识强行按压不表。
这些被强行忽略与封印的感受并没有真正消失,因此才会在深度睡眠下似有若无地困扰着他。
在窗口闯入的秋风吹拂里,竹千代睁开了眼睛。
他惺忪地揉了几下睡眼后,终于从这趟漫长的睡眠里苏醒过来。
而睁开眼帘后第一个映入他视线的,居然是盘膝坐在他身边的秀忠。
“父亲?”竹千代意外地瞪大眼睛,立即想要直起身体。
察觉到他打算的秀忠,抢在他自行起床之前,动作更快地俯身抚上他的肩头,温和地将他扶了起来。
这般体恤入微的呵护与关怀,在父子俩过往的相处中从未出现过。
“正胜和信纲已经将那十二名英烈的下葬事宜给安排好了。”
知道儿子至为惦记之事的秀忠,为不让他太过操心,主动向他谈及了葬仪处理的最新进况。
“直贞和美惠……会像光纲一样在神田神社设置牌位,日后受香火供奉,他们的大义之举会在神田神社里永续流传。”
注·神田神社:已有1300年历史的神田神社,到了江户时代受到德川将军的崇敬,地位跃升为江户总镇守,长久以来一直保佑着江户繁荣和人民安泰。】
竹千代惊讶地看向在将他扶起之后,特意再向他缩近距离的秀忠。
父子俩此刻分外接近,甚至到了竹千代只要稍微往前一挪,两人膝盖就会撞到一起的程度。
在竹千代印象里,秀忠和他从未如此亲近过,这种亲自守在被褥旁待他醒来的场景,更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