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回到烧锅的时候,众人一见他骑着的照夜雪狮,立刻都围拢了上来,啧啧赞叹不已,都说从没想过一匹马能长得如此威武,京城里最顶尖儿的画师都画不出来这样好看的白马。
曲四平抽着旱烟,也不住地吧嗒嘴:
“我进城多少趟了,都没见过谁家大官能骑着这样的马,这是龙种啊,天上的小白龙下凡啊。”
带着面罩的酒花也围着照夜雪狮跑前跑后,几次三番想上前摸一摸那白玉银线般的鬃毛,都被照夜雪狮将她赶开。
众人都围着宝马惊羡,贾琏却是一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那匹拉车褐色老马,没精打采,瘦骨嶙峋,鬃毛稀疏,被照夜雪狮一比,简直是被踩到了烂泥里。
他本就是个天生来的善心肠,便叫过一个伙计,将老马的缰绳交给他:
“这老马也是我花钱买来的,交给你好生照管,多给草料,多加些黑豆,除了往乡下拉运酒料之外,就别用它了。”
也罩着面纱的可卿在旁听见,心中一动:
他这是还记得那日老马跋涉送我的好处么?这人,真是个知恩念旧的好人。
于是,可卿走到贾琏身边,轻声道:
“我会叫他们照应它的,请琏二爷放心。”
贾琏一笑:
“可不,有莲掌柜在这里照应,就没有叫我不放心的地方了。”
可卿也轻轻一笑,纤手朝正房一指:“方才琏二爷大显神威,我这里已经预备下了茶点,请琏二爷歇歇。”
贾琏正有些口渴,转身就径直朝正房而去:“正渴着呢,不早说。”
可卿笑道:“好歹也得等二爷听人家夸一夸,我这里再献茶啊。”说着话,脚步轻快地跟进去,给贾琏打水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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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一气儿先吃了两碗茶,又吃了两块点心,这才稳住神儿。
可卿此时也摘去了面纱,在旁又给他斟上半杯茶,笑道:
“就至于成了这样?”
贾琏正犹豫要不要吃第三块点心,见可卿微笑瞧着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
“果然是又渴又饿,牛饮鲸吞的,确实不雅相。”
可卿抿嘴一笑,纤手又拈起一块花生酥,递在贾琏手里:
“英雄赛马大胜而归,又渴又饿合情合理,装模作样的反倒是个笑话了。”
她闻言笑语,教人如沐春风之中,轻松惬意,熨帖无比。
贾琏哈哈一笑,大口吃掉手中的点心,又仰头将半杯茶又吃尽了。
可卿以手帕掩口,“噗嗤”一笑,随即用春葱般的纤纤玉指朝自己左边的嘴角一指,又轻轻朝贾琏一指,然后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来。
贾琏随即明白是自己的嘴角沾了点心渣,便用她的帕子擦了擦。
可卿皱眉摇了摇头,贾琏便又再擦了擦,可卿见不见了点心渣,方才点头一笑。
贾琏将帕子递给可卿:“好家伙,只怕再吃晚些,我都要饿得心慌了。”
可卿又给他续了半碗茶,给自己也斟了半杯,笑道:
“琏二爷如今是我的东家,我自当伺候好东家,免得东家叫我卷铺盖。”
“你不嫌弃,就暂时在这里住着。劳你帮我操心些,我也是实在顾不过来。”
“我帮着琏二爷照应这个烧锅酒坊容易,琏二爷帮我照应我家那一老一小却难,相形之下,倒是我占了大大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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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说这秦可卿怎么那么会说话呢?
每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让人受用呢?
贾琏心中暗暗感叹,她这样高情商的女子要是到了现代社会里,那才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呢。
和王熙凤那种凡事都咄咄逼人、逼死别人也逼死自己的“白骨精”相比,秦可卿这样的,绝对是人精中的人精。
她要是有野心,王熙凤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贾琏本来还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家中秦钟的情形?听她如此说起,便也不打算隐瞒,便道:
“我原不想与你说,只怕添你烦恼,但你是秦钟的姐姐,许多事情还是要告诉你的。”
于是便将自己所知的秦钟种种都讲给可卿。
贾琏本以为可卿会伤心落泪,不知所措,但可卿的实际反应非常出乎他意料之外。
可卿只是皱眉听着,那双乌黑如漆的眸子渐渐暗淡,又渐渐恢复光彩。但从始至终,可卿都不插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贾琏最后道:
“他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只劝说几句也无甚效用。
令尊也是明白人,我那日从贾珍那里给你家弄了两千两银子,令尊他老人家让我给你带来一千两,担心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无钱傍身没法过活。剩下的一千两他要另请严师来教育令弟,让你放心。”
说罢掏出两张五百两银票,放在桌上。
可卿并没有去接,她只是低头沉默半晌,才正色道:
“琏二爷答应过我,会想法子帮钟儿,我信二爷是一言九鼎之人,所以我不担心。
我只告诉二爷,我爹年老,早已管教不动钟儿,我这里求二爷费心管教一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图他能迷途知返。”
见贾琏皱眉不语,可卿轻轻一声叹息:
“琏二爷若觉得我这是死活将此事赖皮在二爷身上,我倒不免要说一句,钟儿确实缺乏管束,可他变成如今这样,也是从跟宝玉混在一处才开始的。
可如今贾府里的风气何等糜烂,想来琏二爷心里比我清楚。
阖府上下,年轻的小爷们里头,除了九岁的兰哥儿,竟没一个知书上进的。连学堂里都闹成那样不堪,哪个子弟进去不沾染坏了?
琏二爷忧心贾珍僭越,使用义忠老亲王的‘万年板’会遭当今皇帝忌讳。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没有此事,就只由着贾府这些子孙如此一代不如一代,个个酒色之徒,只知安富尊荣,便有金山银山,也迟早要败尽了的。”
虽然是遭遇了秦可卿的“碰瓷”,硬是将秦钟堕落赖在了贾府身上,可贾琏拍掌道:
“你竟有如此见识,果然是女中豪杰!”
可卿却连连摇头:
“我不过是因为已经置身事外,再回想当初,才有了局外人的清醒。
我知道二爷又不是贾家族长,有心力挽狂澜也未必可行,我如此说了,也是徒增烦恼耳。
我如今说了,不过是想赖了一半钟儿的责任到贾府身上,赖着二爷替我管教钟儿罢了。
这一千两银子,我不拿,请琏二爷替我打点管教钟儿的事情,二爷若不收,便是不应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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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曲四平已经叫伙计去杀鸡买肉,预备下一桌席面,这才笑着进屋来道:
“琏二爷,我这里预备下饭菜了,今儿千万可不能走了。
我头前儿说又改良了新的制酒方子,这回出了几坛子,拿来给二爷尝尝。”
一时酒菜摆上,贾琏见只有三副碗筷,便让人赶紧加上两副。朝曲四平笑道:
“老曲,咱们都是自家人,赶紧叫你媳妇闺女过来,人多热闹。”
曲四平推脱两下,也就叫了媳妇闺女上来,一众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融洽。
尤其是曲四平新做出的酒,酒色更加清冽,口感更加醇厚绵柔,贾琏自己喝了都停不下口来。
正喝到开心之处,外面有伙计跑进来,说:
“外面来了马车,说石公子有请琏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