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府“荣禧堂”东廊三间小正房内,王夫人盘腿坐在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上,一只胳膊支在黑漆描金嵌玉寿字炕桌上,用手揉着太阳穴,另一手不住捻着佛珠,皱着眉闭着眼,听着老太太屋里的二等大丫头琥珀送来的消息:
“老太太叫琏二爷进去,只有鸳鸯姐姐跟在旁边,其余的人就都被遣出来了。我装作找帕子悄悄凑在后窗户边上听,可惜他们说话声音小,只听见琏二爷说‘司什么星和咱们贾家不对付,老尚书保举的折子上去这么久’,还有就是影影绰绰听他提到大老爷,什么‘二小姐没给他’的话儿。
我瞧见老太太一直沉着脸,也没点头儿,也没摇头儿。好容易刚刚听见老太太说了句‘她在宫里也指望不上’的话儿,偏翡翠走来非拉我一道儿去吃果子,我没奈何只得跟着去了,后头的也没听见什么了。”
王夫人最想知道的是老太太有没有开口跟贾琏说要办满月酒,偏这琥珀连屋子都进不去,王夫人失望之下,只好打起精神抬起头,摆手道:
“这也罢了,我也知晓你在老太太跟前,怎么也越不过鸳鸯去,谁叫老太太信真了她呢?都是一等大丫头,老太太离了鸳鸯就吃不下饭去,却是老叫你做二等丫头的事,也亏你是从小和鸳鸯一路长大的。
眼下你既是跟我一条心,我这里日后总不亏待你就是了。你且在老太太身边多留心,有什么消息就报给我知道。”
打发琥珀出去后,王夫人一把将手里佛珠掷在炕上,心烦不已。
当初王夫人还是荣国府当家主母的时候,在府里各处都放了自己信得过的眼线,比如老太太身边的琥珀,宝玉身边的袭人、秋纹,赵姨娘身边的小鹊,就连王熙凤身边,也早买通了个丰儿时不时来悄悄报告。只可惜这些眼线里,只有袭人是最得力的,其余人因都不是原主的心腹,所知的往往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消息。
不过琥珀方才顺口说的一句话,倒让王夫人警醒了一下:老太太叫贾琏的时候,是鸳鸯自告奋勇去叫的——看来,鸳鸯果然是对贾琏有意,这就麻烦了。
谁不知道老太太最看重鸳鸯?说不得什么时候鸳鸯一开口,老太太就真把她赏给贾琏做妾,那岂不就让贾琏更如虎添翼了?
王子腾叫人带话来给王夫人,说务必想法子让贾家给贾琏的儿子大办满月,王夫人虽不大知道原因,但还是立刻想尽办法配合弟弟,毕竟王家人一条心,这才是王家人该有的样子。
今儿王子腾那边派人来的时候,王夫人也赶紧帮腔,眼瞧着老太太似乎被说动了心,原以为只要老太太说句话,贾琏就不得不赶紧操办了。谁知这祖孙俩关起门来不知说什么说了半个时辰,然后……然后就没下文了。
琥珀说贾琏跟老太太说什么司南星还有什么老尚书,这又跟操办满月有什么干系呢?
王夫人独自愣怔了好一阵子,只觉得口干舌燥,朝屋外叫一声:
“彩霞彩云,倒茶来。”
彩霞刚应了一声,又听得院外的小丫头报“老爷回来了”,王夫人赶紧起身整衣,又拾起佛珠捏在手里,想迎出去,又觉失了身架,便又坐回炕上。
少时只见彩霞端茶进来,却不见贾政进来,王夫人因问:
“老爷呢?”
彩霞将茶放在抗桌上,一边小心翼翼答到:
“老爷想是先去那边更衣了。”
她不敢多说一句,“那边”自然指的是赵姨娘所住的东小院。
王夫人一把将佛珠拍在炕桌上,咬牙恨道:
“你们都是死的?看老爷进来也不知道赶紧问好说句话?这屋里的丫头都没手不成?偏只那院里的丫头才会更衣?”
彩云跟着也进屋来,她素来比彩霞有眼色会机变,见此赶忙上前道:
“太太没瞧见,老爷阴沉着脸呢,这会子去那边,也未必给那边好脸色。”
王夫人这才缓和了些脸色,想了想,方道:
“彩云,你机灵些,过会子你悄悄去找那院子里的小鹊问问,若老爷心情好些,就请老爷过这边来,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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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饭过后,贾政方过到王夫人屋中来。
坐在正面炕上的东边,贾政顺手拿起炕桌上的书籍,随手翻着,心不在焉地朝王夫人问了句:
“老太太晚饭吃得可好?”
王夫人命人倒茶过来,说了几句关于贾母的话儿,才道: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周贵人的父亲、哥哥都升了官,家里还赏赐了画舫胡同的一处大宅子,听说又把他家里一个十二岁的小兄弟赏了个贡生,已经进国子监上学去了。
看咱们家娘娘已经封妃了这许久,怎么反倒是老爷这个正经国丈一直不见升官?连我娘家兄弟都替老爷着急。”
贾政沉脸皱眉道: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哪里是你该议论的?”
顿了顿,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呛王夫人,便解释道:
“皇上待贾家乃是天高地厚之恩,咱们做臣子的,虽肝脑涂地,又岂能得报于万一?
我自知无甚大才,又兼当年咱们老爷子在日,与老尚书姚谦之交情亲厚,如今被姚老尚书压了十几年的司南星上了位,咱们贾家都休想出头。”
王夫人手捻佛珠,瞥了贾政一眼:
“那琏二怎么出头了?还是越级升官,就算是给咱们贾家的恩典有限,也不能都便宜给了琏二一个吧?”
贾政不耐烦地摆摆手:
“这必是你又从王子腾那边听来的了。他如今在朝里风头正劲,莫不是他也占了娘娘恩典的便宜?罢了罢了,也只我是个没本事的,也不必怪这个怨那个的。我今儿在衙门里已经吃了一肚子气了,回家来就不必再教我堵心了。”
王夫人看贾政果然是烦了,也不敢真惹恼了他。
如今贾政和自己不过是面子上的夫妻,十天里倒有八、九天歇是在赵姨娘屋里的,可好歹还在自己这屋里点个卯。
于是王夫人闭了嘴,手里只发狠地捻佛珠:想让贾琏办满月的事情,老太太不发话,跟贾政说就是白费劲。
贾政伸手又拿起书来,一边吃茶一边闲闲看着,只打算把杯里的茶喝罢就告辞。
一时间,屋里竟安静得没半点儿活气儿。
终于还是王夫人又开口道:
“老爷衙门里的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得。只是我兄弟说,头几天在太子府里有个诗会,那边几位大人说起来,都说老爷这样有学问的人,窝在工部也是屈才了。”
贾政一想到小舅子王子腾不过一介武夫,能发迹不过靠的是当年接了贾家的京营节度使,如今倒附庸风雅去什么“诗会”?看来是抱住皇帝大腿不算,如今又上赶着去巴结太子了。
冷哼一声,甩手将书由丢在桌上:
“我念书就为了科甲出身,光宗耀祖,只可惜皇恩浩荡,赏下个官儿来,既是为国出力,有什么屈才不屈才的。”
王夫人又瞥了一眼贾政,仍挺直身子一动不动说道:
“我兄弟向太子爷引荐老爷,也还有替宝玉打算的意思。太子爷听说老爷有才,宝玉也会作诗,便说等几日让我兄弟带老爷、宝玉也一道儿去太子府里赏花,听说还请了今科的状元榜眼。”
王子腾想让贾政去攀附太子,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无论如何要做到。
果然贾政闻言低头不语,半日方点头道:
“我在官场碌碌无为也罢了,能让宝玉和太子走得近些,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