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田弘右,彭师裕便攥紧双拳,情绪极为激动,言辞内外满藏恨意。李源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很快便反应过来,无非是一个浅显的道理——“强龙不压地头蛇”。
生活在酉水流域的共有洞溪五大部落,却不包括掌权的彭氏家族,因为他们是外来的“强龙”。
彭氏起源于陇西,百年前因战乱才搬迁南下,直到唐末黄巢起义,彭士愁的父亲彭瑊与伯父彭玕在吉州揭竿而起,彭氏一族才崭露头角,随后又因杨吴的压迫不得已向西投奔楚国。
时楚王马殷十分器重彭氏兄弟,不仅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人马希范迎娶了彭玕之女,更是先后授与彭瑊辰州刺史、溪州刺史之职,由此开启了彭氏一族统治溪州的时代。
注:彭玕之女彭氏,谥号顺贤夫人:其“貌陋”,是历史上有名的丑女,但“治家有法,楚王希范惮之”,她在世时是马楚国势较为强盛的时期,对于马希范颇有匡助,尤其是调停其堂弟溪州刺史彭士愁与马楚王庭的矛盾
但溪州到底是蛮荒之地,外来者扎根极为困难,彭瑊任溪州刺史后,为统一酉水流域各部,便不得不拉拢当地的“地头蛇”作为倚靠,最终联合向氏一族,打败并赶走了自己刚刚认下的亲家——溪州第一任土王吴着冲,初步稳定下了局面。
注:吴着冲,彭士愁的岳父,土民三大土王之一,原溪州的实际统治者,史书上第一任湘西土王。彭士愁与吴着冲的女儿相互爱慕,接下土家公主抛下的绣球,成为了土民的“驸马”,吴着冲死后,彭士愁的妻子难以解脱她对失去父亲的痛苦,不久含怨身亡
到了彭士愁掌权,他也同样效彷父亲联夷制夷的手段,但却没有选择劳苦功高的向氏,反而选择了向氏的死对头——田氏一族。
田氏一族土生土长,在溪州的根基极为深厚,到了田弘右成了部族首领后,恰逢楚王马希范的妻子、彭士愁的堂姐顺贤夫人去世,彭士愁与马希范的矛盾很快激化,最终导致溪州之战爆发。
洞溪部族向来仇视汉人,在他们眼里,选择与自己亲近的彭士愁自然要好过于楚王。田弘右更是倾尽田氏一族的人力物力协助彭士愁,战争历时两年,最终双方议和并缔结盟约,铸铜柱立于溪州会溪,彭士愁与楚王正式划江而治,“受封”得到了三州之地。
彭士愁成了实际上的“土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田弘右自然得到信任与重用,先是彷照彭氏一族的老套路——联姻,令长子彭师裕娶了田弘右的女儿田思漾,又放心地将大小政事几乎都交托与田弘右处置。
要知道,三州之地虽然长年彷照唐制治理,但终归摒弃不了部落蛮族的天性,大小政令仍需通过各部落酋长传达方能贯彻实施。彭士愁让土生土长的田氏一族代掌政务,后果可想而知,而位高权重的田弘右,长得虽高大凶勐,擅长的却不是兵事,而是敛财。
短短几年,田氏一族便凭着强大的财力,成为了洞溪最强盛的部族。时彭士愁掌控的溪、锦、辰三州之地,上至珍贵的金银茶马,下至普通的毛皮生意,几乎都为田弘右掌控,最后竟到了连彭士愁这位当权者,想吃盐都得找田氏讨要的地步,权势滔天可想而知。
一旦钱粮大权在手,野心自然随之膨胀,很快田弘右又开始插手军务,培植亲信将领。随着彭师裕渐渐长大,虽然自己的妻子便是田氏女,但目睹田弘右在溪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也深感担忧,曾多次劝谏彭士愁加以钳制,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直到数月前,彭师裕终于得以接任溪州刺史,但为时已晚......
一声慨然长叹后,彭师裕拧紧双眉,眼睛里迸发出刀锋般凶厉的光芒,咬牙说道:“我早就劝过阿爷,不可对田弘右如此纵容!可惜阿爷一直视若罔闻,甚至让我娶了田家那淫妇!阿爷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竟是如此错根复杂?唉!想不到令尊竟在卧榻之侧饲养了一头喂不熟的勐虎!”
瞧着彭师裕捶胸顿足的模样,李源何尝不明白他的处境?只是心中疑窦丛生,彭士愁为巩固统治拉拢当地部族的做法无可厚非,但他作为名留青史的一代枭雄,为人处事自有他的考量,既敢大胆放权于田弘右,矛盾迟早爆发,上位者岂能没有防范?
何况彭士愁东征西讨多年,军中威望颇高,岂能不给继任者留下亲信兵马?而且这彭师裕败得如此之快,甚至一夜之间丢失了基业,与李源所认知的历史,实在出入得太大了。
史书上对于湘西彭氏的记载可是颇为惊人,彭士愁一手建立的这个湘西土司小王朝,从后梁开平四年开始,到清雍正六年改土归流时结束,不管中原朝代如何更迭,竟然整整延续了八百一十八年!一共产生了二十八代三十五位土司,这些土司全部姓彭,皆是彭士愁的后代。
但如今只是保大十年,远远未到彭氏覆灭之时,到底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
“彭兄,那田弘右纵使一手遮天,但令尊毕竟在溪州威望颇高,多年经营定有精兵在手,你数月前承继刺史之位时,既然有所察觉,为何不及早起兵压制?”李源满脸疑惑地问道。
彭师裕沉默了片刻,随即紧皱眉头,抬头凝视着李源说道:“大帅,夹山大火过后,我彭氏一族的精兵已几乎丧尽,而侥幸生还的大小将领更是仇恨唐国,对于结盟之事早有微词......溪州城内的几千兵士大半又归田思道节制,在下继任溪州刺史不过短短数月,兵马不足根本无力反抗......”
李源心中一震,深深地吸了口凉气,这蝴蝶效应未免也太过离谱了......轻轻咳嗽了一声,沉声说道:“额......事已至此,彭兄,你待做何打算?”
话音刚落,只见彭师裕与小妹彭清盈深深对视了一眼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继而弯腰颤声道:“大帅,我彭师裕从来是只跪天、不跪人!但田弘右残害我父亲兄弟,夺走我彭氏三代基业,此血海深仇倘若不报,在下枉为彭氏子孙!纵死不瞑目!”
紧接着又伸手指向脸色苍白的彭清盈,闭上双眼咬牙说道:“在下如今已是走投无路,只能斗胆恳求大帅,看在当日盟誓的份上,借兵助我复仇!在下愿以小妹为质!倘若能手戮仇敌,告慰亡父英灵,事后在下愿将锦辰二州之地悉数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