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 口舌之利(1 / 1)一般冶行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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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讥讽赵常的士子姓白名子仕,人如其名,在四门学就多次展露将来要宰执天下的抱负。

只不过,虽然有雄心壮志,学业也算出类拔萃,但这白子仕为人确实有些小肚鸡肠。

赵常去年就考中了举人,哪怕是个他看不大起的明算科举人,可是白子仕依旧嫉妒莫名。凭啥我还没有金榜题名,你个小吏之子居然就能够凭着“歪门邪道”,获得释褐为官的机会?

平常倒还好,只是今日同窗们相携出游,白子仕小小露了几手才学,引来一通吹捧。因此有点飘了,以至于有点克制不住自己讥讽赵常的舌头。

而赵常,虽然也真的很想赏这位没事找事的白同学几个大逼兜,但是考虑自己在四门学的好不容易搏来的淡薄声名,他还真的只就能动动嘴皮子。

毕竟,动手是要费钱的。

一般的百姓打架,打赢了要进牢狱,打输了则要进医局。而赵常还想着春闱去考个“进士及第”的功名,以便能够以更高的起点躺平在宇宙尽头,若是现在当街与同窗大打出手,到选官的时候被人翻出黑历史可就不美了。

因此,他也只能交手对那白子仕施了一礼,先全了礼数才好再作应对。

“好叫学弟知晓。”

一开口,赵常就抢先占了一个学兄的名分,而且这的确不是托大,因为他已经考入四门学当了五年生徒,去岁还考上了明算科的举人,而白子仕只是去年从庐陵发解过来的秀才,所以他这个学兄当得名正言顺。

“治学首重正本清源,否则纵然把经义滚瓜烂熟,到头来也不过一介只会空谈的腐儒。若是为官也泰半是个庸蠹之辈。”

这句回怼不指名不道姓,可依旧让那白子仕听得相当难受,而且他还没法接茬。

因为白子仕一旦接茬,不仅失了口舌之利,相当于自认了“腐儒”、“庸蠹”——只能为他人徒增笑耳,还有可能被同窗们攻讦不尊重赵无咎这位学兄。事关名声问题,白子仕可是有大抱负的,自然要珍惜羽毛。

见其脸皮微微泛红,赵常知道自己刚刚那句锣鼓音已经敲进他的心里,接下来的话便马上进入正题:“这天下,许多事情道理都是想通的。治学如此,公廨放贷亦是如此。本来,这项政令于公于私都有极大便利,就是因为操办经手之人失了本心,方才致使其变成了弊病。”

他这话说得直白,不仅那几个同游的士子,就连摆摊卖蒸糕的老丈也听懂了。

那老丈为了多听一些,还特意停下了叫卖吆喝,用小竹篓从一个双层瓮的坛子里舀了一下,走过来给赵常和那几个士子面前的米锦糕上,多浇了一次蔗汁。

“多谢老丈。”赵常不仅没有因为其小摊贩的身份就看清了对方,反而还交手施了一礼。

毕竟,礼不可废。读书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遵守礼法,少不得要被他人骂一句狂生。而这样的名声,读书出仕之后,说不得哪天会变为政敌攻击的对象。

全了礼仪,赵常方才继续道:“顺京城,居大不易。”他又说出了令周围很多人全都感同身受的大实话。“各位同窗多暂居于学宫馆舍,近芝兰,远溷所,每人每年只需缴纳一贯房钱——说实话,这笔钱其实并不算多。顺京城归京兆府管辖,在册户籍逾百万。若是有祖产的本地人也还罢了,如果是近些年才莺迁仁里,安宅京室,少不得要为租房赁屋而感到头疼……”

“这郎君说的不错!”

“没听说么,人家可是在四门学进学的,去岁秋闱还考了明算科的功名。”

“失敬,失敬,不知是举人老爷当面。怪不得说话又好听,人长得也周正。”

“别在边上插嘴卖乖,我们是想听这位小郎君的高见,不想听你这厮诨说。”

凑热闹是人类的天性,赵常的侃侃而谈,确实吸引了一些往来的行旅驻足旁听。有几个经营赁驴生意的押驴人,左右无事,甚至干脆把驴河岸边的杨柳树上,过来买了几碗蒸糕当晌食。

围观者的增多,丝毫没有引起赵常的紧张。他一点都不怯场,讲话的声音也依旧四平八稳,颇有书院夫子的风度。

“……为什么要租赁房屋呢?来这京畿之地办事的人若是仅仅图个方便省事,但那平康坊内的客栈、兰桂坊内的勾栏,哪个不比租赁的民屋住得舒服?在顺京城里,凡是得赁屋而居者,不敢说十成十,可是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囊中羞涩——买得起房,谁愿意租房子?”

“说得好!”

“是极,是极。此话甚是鞭辟入里。”

“这话说的极好。我阿爷三十年前来顺京,奔波劳碌一生,做得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节衣缩食十几年,最后花钱在崇义坊买了一套两进的宅院留给吾辈子孙。”

“呦吼,你冯老三还抖起来了?以前不是说你家阿爷最自豪的事情,就是生了你这个孝顺的好大儿么,怎么现在变成买宅院了?莫不是你家阿爷发现,他的好大儿其实不姓冯?”

市井中人,说话大多荤素不忌。许是平常逗惯了,因此被揶揄的那个也不生气,只是对几个损友反唇相讥。不过,这些人热热闹闹地胡侃,也显示出赵常说的话自有其可取之处。

若尽讲一些曲高和寡的话,短短十几个弹指的工夫,周围也不会聚集这么多人。而且,若是他讲得和刚刚那帮同窗一般的诘屈聱牙,这群人也听不懂不是?

“顺京城的宅子贵,绝非只是对百姓来说。哪怕是做官的,在顺京若不能做到五品以上,七八年的俸料、禄米和职田的佃租折合起来,也凑不齐买一座宅子的钱。”

聊了房价,赵常转而又聊起了大景官员的收入,讲的依旧是事实,并非虚言浪掷。

或许有人会觉得六品不也是小官?可实际上,因为大景朝皇帝把官印看得很紧,所以三品以上的官位,活着的人基本不用惦记了。

就算是当官当到了宰相的地步,比如左右仆射和中书,令也不过是正三品。纵观大景几代朝堂,全都罕有能够官居二品、一品的实权宰辅。这么一分析就能知道,即便京官品级比地方官员虚高,可是能干到五品以上也妥妥是一方大佬,而绝非什么一抓一大把的小喽啰。

“……那公廨放贷,本就是圣人为了解决官员的困厄,故而施行的一项善政。”说到这里,赵常还虚抱一拳,表示出自己对当今皇帝的尊敬。这一举动看在四门学众士子眼里,多少显得有些谄媚,白子仕更是面露讥诮。

然而,赵常却丝毫不以为意。

“汝等可知?若是中低品阶的官员能够从公廨贷得两百多贯,自己再添点银钱,哪怕是八九品的小官也能寻牙人购置座一进宅院自住,可让一家老小有了托庇之所。

那公廨放贷三年为期限,到期付讫,每月利钱止于两分。要知道,公廨放贷可是严格按照《大景杂律》,即借贷利息计算只可以本金为基础,不得回利为本。三年之后,本利结纳,共计只有三百四十四贯——远比从一些伽蓝借贷要实惠得多。

顺京城里八九品的官员,每月收入折合下来,约莫十二三贯,省吃俭用三年足以付清借贷的本利。那公廨借贷已施行了五载,按道理讲,应该至少有一批人已经得到这项善政的惠及,其家人也有了自家屋厝可以居住。”

想要考中明算科的举人,必须要精通算学十书,其中对于本利计算亦多有涉及。可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就能报出经过计算的数字,这份本事常人确是难以企及。就连对其出身多有鄙夷的白子仕,也不得不承认赵常确实是精于术算之道,绝非一无是处。

只是,事关颜面,白子仕肯定不能服输。有错没错,他都得在赵常的话里寻出点纰漏出来。也得亏他心思绵密,转瞬之间就想出了一个为难人的法子。

“赵兄说得说得不错,只是……”白子仕站起身来,打断了赵常的发言并且质疑道:“……这公廨借贷若按学兄所言乃是一项善政的话,不少官员都应该受到惠及。现如今,他们纵然无法大富大贵,可料想安居乐业应当不是难事。而且,学兄你方才也亲口说了,公廨借贷所产生的孳息不及房价上涨。然而,说一千道一万,这公廨借贷现在确实出了问题。若又按学兄那套‘正本清源’的说法,这项政可是令出自凤阁的那位徐相公,换而言之,也就是那位徐相公出了错漏。”

此话一出,周围的一些旁听者,纷纷面露惊惶神色。刚刚拿到米锦糕正吃得香甜的几个赁驴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便起身准备离开此处。这摊子已经变成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在大景朝,言语毁谤贵人弄不好可是要吃牢饭的。而白子仕所提及的徐相公,则是大景最拔尖的贵人之一。其人姓徐,单名一个钊字,乃是当朝罕见的从一品权相,身上还兼了十多个使者头衔。

据说,徐钊以转运粮食、倒腾仓廪起家,原本乃是一介豪商。又因长女得幸于当今圣人而入朝为官,一路扶摇直上。

再加上,徐钊不仅办事颇有才干,为人臣子又非常懂得进退和规矩。所以,这位徐相公非常受当今圣人的青睐。

除了被册立为贵妃的长女,徐钊还有两个嫡亲的儿子,原本分别以虎豹为名。

可是后来,那位徐相公觉得虎乃山君,自家儿子当不得“君侯”。于是,他便做主将俩儿子的名字各自降了一格。长子得了原来弟弟的名,改叫徐豹,而次子则干脆就改成了徐狸。

老皇帝得知此事之后,哈哈大笑个不止,每每见到这俩小舅子都会与其笑谈这件事,并且多次找机会不吝赏格嘉奖二人。

那徐豹年方二十有五,领了顺京西市署监正这个油水极多的差事,而比他小两岁徐狸更是被封为北衙龙武军的八郎将之一。

徐家所受圣眷之隆重,由此便可见一斑。

这公廨放贷的事情,便是五年之前由徐钊提议并一力倡导,方才最终施行下来的。

不过,那位徐相公既是贵人,多半早就忘记当年为了展示才能而做的这件小事。

白子仕攻讦赵常的点,便是后者刚刚说的那句“正本清源”——不是要正本清源么,那我就来个连坐——这事情既然是徐钊弄出来的,讲道理,现在出了问题自然也可以找补到那位徐相公身上。

对于赵常这个学兄,白子仕也是有些了解的:这个小吏之子素来谨小慎微。

四门学的同窗平日除了读书,大多喜欢议论时政,可是赵无咎这人却从来不会掺和进去。

于是,白子仕便根据对方的这个特点设了个局。若赵常回答是,那么肯定绕不开谈及当朝贵人,这番便破了赵常的“无漏金身”;而若是否认,那么赵常提出的“正本清源”一说,前后便很难自圆其说。那样一来,赵常刚刚给挣得的脸面,就会被他白子仕啪啪一顿打落到地面。

至于说,这么偷换概念,是不是故意摆烂?读书人的辩论,怎么能叫摆烂呢?想到赵常可能遭遇的困窘局面,白子仕心里就跟吃了一碗槐叶冷淘般熨帖。“区区一个小吏之子,敢跟我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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