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考开始。
和正式的科举考试不同,小考的意义,在于方便夫子们掌握学生各自的学习进度。
这就相当于摸底考试。
而像赵常这样已经中举的士子,其实等着户部调令,等着释褐为官就行了。小考成绩对他影响不大。
虽然在四门学进学一天就得守一天的规矩,不能无故缺考,但是他的压力显然要比明经、进士科的士子要小得多。
特别是,他还是以算学及第的举人。试帖诗、投赠诗、干谒诗之类的东西,赵常其实只需要达到“会作”这个程度就行,并不需要作出多么高的水平。
只是,要考进士科的士子,试帖诗如果做不好可就真的要命了。进士考官非常喜欢以这种“赋得体”的诗文,来考校学生的才情,以及对于经典的博闻广记。
比如,曾经就有人闹出笑话:考官出了个“平仲君迁”的题目,许多士子当时就傻了眼——他们不知道【平仲】、【君迁】在古书上指代两种树木,将这句题目理解为了“平仲君搬家”,作出来的试帖诗自然是狗屁不通,立时遭到黜落。
是故,那些自诩心有丘壑想要考取进士功名的士子,每日除了研习经义还需要大量读书,掌握各种各样的典故。
而这,也正是他们非得来四门学这样学塾的缘由,因为不是每个士子家中都有足够多的藏书。而且有些孤本善本,想在书肆里买都买不到。只有在世家的藏书楼,或者四门学这样的官学中,士子们才有可能看到。
像延山长今日出的“惊雉逐鹰飞”,便是前朝一个早已作古的人物留下的佳句,若是不知晓其前后文,破题说不定就要和本义南辕北辙。
当然,类似赵常这样的“保送生”,小考只需要求个通过即可,并不需要作出花团锦簇的“满分作文”。
因此,包括赵常在内,一些明书科和明算科的士子很快就给出了答卷。
只有进士科的士子纷纷陷入了冥思苦想,斟酌半天字句,方才下笔书写。而在这些人当中,就有昨日因为管不住舌头而惹出一连串麻烦的白子仕同学。
由于是亲自出题,所以延墨和专门教授制作试帖诗的夫子一起,共同监督了这场小考。士子们遵循古礼,每人分配了一张书桌,跪坐在院中的蒲草垫子上答题。延山长则端着一盏加了蜜水和姜粉的茶汤,一边啜饮,一边在每个人身边走过。
他路过赵常的考位,低头看了看,心里顿时哂然。虽说在学宫里不允许赵常叫破和自己的关系,但是对于自家子侄的教育,延墨肯定还是上心的。
只不过,论及算学,赵常的确是这四门学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各种算法,烂熟于心。可在制艺方面,他这个有着假子之名的大侄子,心里却是十窍只通了九窍。
“一窍不通啊。”延墨心道:“还好大景朝开科取士有明算那么一科。否则,以无咎的制艺水平,这辈子别说是中举了,哪怕得个秀才都费劲。”
当然,他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失望,毕竟他自己的人生目标也不是科举仕途。当年他延推之之所以考了个进士及第,无非也是因为进四门学需要块敲门砖而已。
“再去看看旁人的,”从赵常的试卷上收回视线,轻轻啜了口温热的茶汤,延墨便走向了进士科士子扎堆的所在,“这些人里,或许能找到一两篇可用的。”
走着走着,他便来到白子仕的书桌旁。当发现山长站立于自己身边,这人几不可查地正了正身子,虽然依旧低着头答卷,但脊梁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
延墨是个多聪明的人啊,一眼就看了出来:“倒是人如其名,白子仕——摆姿势,这家伙确实是个会摆姿势的。只可惜用心不正,姿势摆出来也是歪的。”
说句良心话,虽然从没有表现出来过,但是这位山长其实很讨厌像白子仕这样喜欢夸夸其谈,每日动辄就对他人陟罚臧否的人。哪怕这样的人,一般也都有些文才,可是他们再有文才,难不成还能比得过二十年前的延推之本人?
低下头,见白子仕已经完成答卷,墨迹亦已晾干。于是延墨便掣手将那份试卷拿了起来,审视了一番。
“百中虚文囿,苍鹰掠地归。如何惊雉影,翻逐鸷禽飞。色木罹罗避,心偏窜野违。多因魂未定,不识计全非。路问金眸疾,风卷铁距威。几番愁侧翅,一瞬失残翚。抱木猿犹转,藏林鸟亦稀。山梁无猎羽,好自惜毛衣。”
诗作得尚可,辞藻也够华丽,只是格局稍欠。延墨心中品评道。不过,这水平也就差不多够了,过犹不及。毕竟,白子仕也是昨日之事的当事人之一。而且,他手臂上现在缠着白布、敷着金疮药——正好可以拿出来当个由头,说一些事情。
想到这里,延墨于是点了点头,半真半假地给了句赞许:“破题、承题都不错,四平八稳,可见平日里是有下苦工的。”
听到师长称赞,白子仕跪直身子,双手交叉在面前道:“小生鄙陋,全仰赖众位夫子和山长教导之功。”
延墨仿佛早就料到白子仕会这么说,他亦早已备好腹稿:“虽然手臂受伤,但是今日小考见你运笔也还算流畅,今年春闱自然也需要拼搏一番。子仕,为师送你一表字作为勉励,愿否?”
随即,延墨就从白子仕书桌上拿起笔杆,饱蘸墨汁在答卷上写下了两个字。
给之。
白子仕,白给之。好名字,好表字,加起来的寓意更是好极了!对于读书人来讲,想要仕途顺利,可不就需上位者给之?
“多谢山长赐字。”白子仕连忙作揖。
延墨俯身放下笔,只是手上还拿着白子仕的那份答卷,他将这份答卷交给了负责主持试帖诗小考的夫子。
“将此考卷在学宫门前张榜公示,只不过我回头还需抄录一份,将上面的字重新改改。给之的胳膊有伤,写出来的字多少还欠缺了一些火候。”
……
小考持续了两个时辰,四门学一天今日的课业也宣告结束。相比于朝七晚七的高中生涯,这四门学的授课时间安排倒是和大学有些类似,这让赵常很喜欢。
平日上过学,他或许也要在四门学吃一顿午撰,下午去藏书阁读些书再回家。只是,昨天夜里家中遭了贼,赵常怕阿母挂念,也就不好再外久待。收拾了书囊,又和同学打了声招呼,他便起身去向学宫前门,准备取了骡子骑乘归家。
当他走到四门学的大门口处,就看见一些士子正围着一张榜单指指点点——不用说,这就是那位延山长公布的范文。而这篇范文的书写者白子仕,自然没有出现在观榜的人群里。因为如果那样做,他很容易被人攻讦过于自负。
虽然赵常对白子仕没什么好感,对于试帖诗之道也不甚考究,但是想着自己即将回家,此时去凑个热闹倒也无妨。
张榜处人头耸动。不过赵常本就高大,又骑乘在骡子背上,越过人头也就看得分明。果然,这张卷子是被誊抄过的,字迹用的是工工整整的馆阁体。
“百中虚文囿,苍鹰掠地归。如何惊雉影,翻逐鸷禽飞。色木罹罗避,心偏窜野违。多因魂未定,不识计全非。路问金眸疾,风卷铁距威。几番愁侧翅,一瞬失残翚。白猿抱木啼,林鸟藏叶稀。山梁无猎羽,好自惜毛衣。”
“不对啊?”看了看范文,赵常突然皱起了眉头,他发现一个不妥之处。
试帖诗有着固定的格式要求。
即便赵常之前并没有看过白子仕写的原文,他也知道能够被山长摘选出来的范文,最起码不犯低级的错误。可是这张榜的诗句中,那“白猿抱木啼”一句不仅不符合试帖诗的韵脚要求,还用了“啼”这种不讨喜、不吉利的字。
要知道,这可是作试帖诗的大忌!哪怕这诗读起来依旧朗朗上口,可在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看来,这处问题出得简直再显眼不过了。
而在门前看榜的人,又大部分都是四门学的在读士子,不至于欠缺鉴赏水平。和赵常一样,很多人一眼便看出了这处毛病,并且因此而议论纷纷。
白猿抱木啼,显而易见是错的,可为何以张榜的形式堂而皇之地公布出来?是那白子仕原本就写错了,还是山长誊抄的时候抄错了?
读书人之中,从来不欠缺聪敏之辈,很快就有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白猿者,白姓生员也;木者,弩矢也;“白猿抱木啼”错了,可不是简单地写错了,而是暗指有人做了错事——是故,才致使四门学以错的范文示人!
有好事者问了起来,自然而然,一些人便将昨天白子仕在西市被人当街射了一箭的事情讲了出来。闻者无不动容,纷纷痛斥作出此等骄纵不法之事情的恶徒。
“设置悬念,引发争论,博取共鸣。了不得,了不得。我的这位延姓氏干爹,果然擅长炮制热搜的套路。以言推之,当真是没有交错这个名字!”
趁着没有思路更敏捷的人考据出‘惊雉逐鹰飞’这道考题的含义,赵常马上调转缰绳,逃也似地骑着自己的骡子,离开了四门学的大门口。
他有种预感:延墨今日做的事情,说不定很快就会传遍顺京,纵然徐豹他爹官居宰相,可是自己着儿子的名声,他这一辈子估计都洗不清了。
“溜了,溜了,此地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