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门前的广场,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全都云集与此,或是按地域,或是按不同的书院,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了一起。
赵常自然也不例外。
他很快就找到了四门学的同窗,此时,这些人也都和他一样刚刚经历完搜检。
只不过,相比于被轻松放过的赵常,他的这些同窗们就显得有些斯文扫地了。
不少人身上的圆领缺胯衫都还没有来得及系上,行囊也都有些散乱,甚至还有人丢了鞋袜。
这还算好的。更惨的则是那些因为所携吃食汁水较多,刚刚一通搜检,弄得满身都是污浊。别说考试要一连考九天了,恐怕两天过后,这些人身上就会散发出刺鼻的馊臭味。
而这批最惨的那帮倒霉蛋里,怎能少了赵常认识的白子仕?此时,这个白子仕正不断用葫芦里的清水濯洗自己衣裳的下摆,想要将上面一团浓的化不开的油污洗干净。
“无咎兄。”因为赵常在四门学入学较早,所以几个熟识的同窗一见到他,便纷纷向其交手问好。而赵常也放下肩膀上的挑子,向这些人逐一回礼。
只是,这些人里不包括白子仕。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白子仕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是要考进士科的、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而赵常则只是一个考明算科的伪读书人。
“给之,再冲冲你的衣裳。”王宗器凑到白子仕跟前,将身上携带的水葫芦递给他,两人因为一起出去鬼混、一起挨了揍,所以最近关系还不错。
“多谢了,元子。”白子仕也用表字称呼对方,两人表面上确实显得非常熟络。可实际上,白子仕其实也不怎么瞧得起这个商贾之子。
“看来,你对那位赵学兄不甚亲近啊?”王宗器低声说道,脸上还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被人戳穿心思,白子仕也干脆就不藏着掖着了,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道:“那家伙可不是什么良家子。他阿爷就是一个小吏,多半也是贪鄙凶残之辈,我辈岂可与其为伍?”
“给之说得有理。”王宗器点头应和。
他家中经商虽为豪富,但并未发迹之时,确实免不了屡屡被小官、小吏威胁勒索。正是因为如此,他父亲才会将其送入四门学来读书,好博取个功名以为家族的托庇。
只不过,王宗器吃喝玩乐还行,读书真的是不怎么成器。若非四门学的士子有资格直接参加春闱,以王宗器的学识,他恐怕连考个举人的身份来参加这场春闱都是问题。
王宗器唯一的优势就是家里有钱,而他又是家中独子,家中钱财没人能和他争。
鼓捣半天,白子仕总算是冲干净了自己的衣裳,可在把水壶还给王宗器的时候他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元子,你怎么就带了这么点东西,应试的笔墨砚台和九天的吃食怎么都没带?”
面对白子仕的疑问,王宗器哈哈一笑,只是从蹀躞上的一个鹿皮袋子里掏了掏就取出了两个很明显是被人特意熔出来的银锭子。“谁说我没做准备?有这东西傍身,走哪还能短了我的吃喝?”
原来,这家伙不是什么东西都没带,而是带了不少财货。虽说科举考试对舞弊徇私监察得非常艳丽,但那也不是绝对的——如果考生特别有钱,确实是能够获得一些优待。
比如说,春闱考试这九日,考生都要在贡院里度过。而他们考试的地方,则被称为考号。每个考号都是一间三面砖瓦,加个房顶的小屋子。只是,近年来朝廷屡开恩科,考生的数量比较多,考号有些不够用了。礼部没有太多钱财拨给贡院兴建新的考号,只能建了一些“蜗房”临时充数。
这些蜗房没有砖瓦,只是竖几根柱子,搭上大梁,挑起个架子,用草席当作屋顶,再用把秫秸秆涂上白灰当墙。一俟刮风下雨,外面下大雨,这种考号里面就得跟着下小雨。在里面连续待九天,应考的士子人都能发霉了,那感觉要多酸霜有多酸爽。
一般来说,考生的考号都是随机分配的,倒霉蛋就要被分到蜗房里。可是如果那考生有钱,又能够提前打点一下负责分考号的官吏,那么就可以百分百被分到条件更好的考号。
除此之外,若是给的钱更多一些,巡查的官吏虽说不会帮忙作弊,但是提升一下考生这九天的生活质量还是没问题的。反正贡院这九天也都有人值守,匀出几床干净的被褥枕席,从伙房给考生带些新鲜的饭食也不是什么太过出格的麻烦事。
当然,想要享受以上种种特殊的待遇,都有一个前提:舍得花钱,得打点好贡院里的官吏。
白子仕看到王宗器拿出来的银锭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后者说自己早有准备。“还真是来贡院春游来了。也是,以这商贾之子的学问,想要考中恐怕得他亲爹当阅卷官才行。”
不提白子仕的腹诽,王宗器着实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压根就没看出面前这个狐朋狗友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屑。“给之,你不是看不上赵常那个田舍奴么?且看我的,看我怎么整治那家伙。”
“你要怎么做,这可是春闱考试,千万可别惹事。”白子仕这回倒是没有附和,他和九日游的王宗器不一样,对于这场科举考试他可是寄予了厚望,自然不希望横生波澜。
“你就放心吧,瞧我的。”王宗器浑不在意似地摆了摆手。他这副模样,又让白子仕想起前些日子这货带着自己等人逛妙香楼时的情景——那可绝非什么美好的回忆。
然而,刚刚反应过来的白子仕还是慢了一步,没有拉住已经大摇大摆走向贡院门口的王宗器。在贡院门前等了半天,后者总算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因此立刻屁颠颠地跑了过去。
“三表叔。”王宗器对着一个身穿龙武军铠甲的校尉抱拳拱手,说话的同时,他还不着痕迹地将藏于手心的几块银锭,投进对方夹在腋下的兜鍪之中。
那个被他尊称为三表叔的校尉听了声音,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人是王宗器二表兄的舅爷的堂弟家里过继的儿子,和王宗器属于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两人纯粹只是因钱结缘。
“您可别怪罪,我阿爷上次喝醉忘了跟您说,今天让给您多加了一倍的孝敬。”塞完了银子,王宗器面露讨好神色,笑嘻嘻地同那个校尉搭话道。
“元子还有何事,尽管和三表叔讲。床褥、铺盖还有饭食,某上次吃酒时可是和你阿爷拍胸脯保证过的,这几天里有我一口热乎的,就绝亏待不了你小子。”那校尉言语看似粗鄙,可实际上却是个精明人,只字不提徇私舞弊的事情,仅仅保证在合理范围内照顾一下王宗器。
“三表叔,是这样的。”王宗器脸上露出贱兮兮的笑容:“我有一个交好的同窗叫白子仕,您看能不能一会儿分考号的时候,也给他安排一下。另外,我还有一个不太喜欢的同窗叫赵常,您看能不能也给安排一下。”
春闱考试,九天的时间,贡院里面都归龙武军值守。因此,分配考号也都是由龙武军的人来负责。他那个三表叔听完王宗器说的话,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
等到王宗器走开之后,这个校尉转头走向了分配考号的地方,想要帮那个便宜子侄预留三份考号。可走了几步,也不知怎地,他突然被脚下凸起的青砖绊了一下。夹在腋下的兜鍪掉在了地上,里面藏着的那几块银锭子,咕噜噜地滚出去老远。
那校尉连忙低头猫腰,想赶快把银锭子拾起来。可正当他准备捡最后一块银锭的时候,一只穿着鲨皮快靴的脚掌,突然而然从旁边探了过来,踩住了他的手掌。
校尉猛地大怒,抬起头就想呵斥踩住自己手的人。不过,当他看清那人模样,一腔污言秽语就全都老老实实憋了回去。
“大人。”宛若王宗器附体,这个校尉脸上也露出了讨好似的笑容,对那人问好道。
虽然被称为大人,但那人其实是个小将,年岁比这校尉的儿子也大不了多少。
这人身量不高,可是却十分敦实,头上戴着个软脚的幞头,腰带后面插着一对蒺藜骨朵——这本不合龙武军制式,可却无人指摘——因为他不是普通的军卒,而是正四品的中郎将。
而且,他还是当朝中书令的二公子,徐狸。
徐狸用脚掌踩住校尉的手,低头往旁边吐了口嚼碎的薄荷叶,“哪来的银锭子?”
虽然名字是狸,但徐狸的脸庞却生得一副虎相,说话时习惯性地眯着眼,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和其二兄徐豹不同,徐狸自幼习武,不仅力能生撕虎豹还生性暴躁。平素里,除了一个人之外,徐狸谁的面子都不给,在龙武军里对下属也是动辄打骂。
那校尉见此情景,自知隐瞒不过,连忙将实情和盘托出。毕竟,收人钱财照顾下考生,只要不是舞弊,其实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罪过。事实上,听了这番说辞,知道他没说谎,徐狸也就准备将这名下属轻轻放过。
甚至,对于王宗器出钱帮自己好友以及整治另一同窗这件事,徐狸还感到有些有趣。于是,他顺嘴问道:“你这夯货那便宜大侄儿,还有他那俩同学都叫啥名?”
校尉不敢不答:“回大人,我那亲戚叫王宗器,他要整治的那个同窗叫赵常,而想要一起分配个好考号的同窗则叫白子仕。”
“什么?”徐狸瞪大了眼睛。
蓦地,目露凶光。
刚刚那个校尉光顾着答话,还没有将银锭子捡起来。此时,徐狸猛地抬脚往地上一跺,等他再抬起脚来,哪还有什么银锭子在地上——一块好好的银锭子,被徐狸直接跺成了银饼子模样。
校尉登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徐狸喘了两口粗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考虑到这是春闱考试,自己确实不宜把事情弄大。不过他转了转眼珠,顿时计上心来,伸出手指向那校尉勾了勾。
校尉立马会意,赶紧附耳过去。
说了几句,徐狸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只是,那校尉在原地,面露苦恼神色,不过最后他也不得不去按徐狸的吩咐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