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得赤条条的方大陆,在寒夜里狂奔着。
冰冷冷的雪花一碰到他的皮肤,便滋的一声化成了水。
他只觉得自己将要燃烧起来了!
方大陆来到海边。见了水,他立刻“噗通”跳进海里。
少年红通通的身子,落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发出了一阵“滋滋滋”如热铁入水般的声音。
那一片海如煮沸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氤氲的水蒸气在头顶盘旋,
方大陆暂时没那么热了,可他冒着寒气的腹部,鳞片似的黑色薄霜已经覆盖到了胸口!
他拿手按在臌胀的肚皮上,怎么感觉越来越薄,随时都要裂开了一样!
方大陆浸泡在海中,迷迷糊糊间眼皮变得很重很重,只能睁开一半。
这时,远方忽然一阵女子悠扬动听,甚至带点挑逗的歌声婉转传来。
漆黑的薄雾中,一艘体型巨大,足有七桅十二张帆十来丈长的三层古老宝船,像一头怒兽般踏着海面,直直地往岸上驶来。
那船实在太过庞大,几乎占据了整个海面。
我一定是烧糊涂了!
这船简直大的不像样子,还能在沙滩上行驶的……
船上下来的两个人更离谱,走路在沙滩上连个脚印都没有。
真见鬼,我出现幻觉了。
方大陆索性闭上了眼。
那两个足不点地的人来到少年的身边。
“那个人就是他?年纪这么轻能行吗?”
说话者声音很低沉,也很虚,轻飘飘阴森森地。
“就是他了,今天刚到的。都是天意,有什么行不行的。看看得了,咱回去吧!”回答者声音同样的鬼声鬼气。
“我就怕他成不了事。”那人伸出手,摸了摸方大陆的肚皮:“封印倒是完好,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行。”
那人手掌上没有一点皮肉,竟是一具白骨。
“杞人才忧天,咱们不死不活这么多年,还怕再等些时日嘛。”
“这话有道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
两个声音说着话,渐行渐远。
方大陆悄悄睁开了眼。
那艘船在雾气中隐没,连波浪都没有掀起一点。
真见鬼了!
……
方大陆不敢久留,迷迷瞪瞪地上了岸。
雪越下越大,他赤裸裸在深夜穿街过巷,来到石塘镇里最偏僻的也最贫穷的城南区域。到了一排矮木屋前,方大陆跌跌撞撞地进了其中最残破的一间。
“孩儿,是你回来了嘛?”
一个慈祥的女人说话了,听到这熟悉温暖的声音。
方大陆最后的意志也松懈了。
他四肢一摊,倒在地上。
……
女人摸索着来到儿子的身边,她正是方大陆瞎眼的母亲姜氏。
姜嫂手摸到的地方,时而通体发烫,如一块烧着的火碳。时而浑身冰冷,像覆盖着一层坚冰。
更可怕的是,方大陆的皮肤正如蜕皮一样纷纷跌落。
女人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黏糊糊湿漉漉的。
血!
是血!
“他二叔,快过来一趟!大陆肚子里的封印要解除了!何守成不是说十六岁时才会解除嘛?他可是天下第一术士……”
“嚷嚷什么!”
一个面貌英俊的中年男子听到姜氏的求助,从里屋跳了出来。
之所以用跳这个词!
是因为男人四肢没了三肢,只坐在一个铁桶里,是用仅剩的右手撑着地一蹦一跳行走。
“哭个屁,你的怨种儿子还没死!”
方浒看了一眼侄子:“瞎婆娘,你在这等着!”
说完,他伸手在地上一拍。
方大陆的身子被震到空中!
他单手托举着侄子像托盘菜一样轻松,一路走到自己居住的里屋。
这破烂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瓦片不多的房顶,雪花直坠在地上。
房间正中间有着一张与周遭极不相称的华贵供桌以及神龛。
供桌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十多个牌位。
进入房间后,方大陆已经气若游丝。
一道红色灼伤的痕迹沿着他的眉心蔓延到下唇,胸膛,小腹,发出如烤肉一样的焦臭味。而一道黑色冰晶薄霜则在他的背脊,一路延伸到脑后,形成了冰甲状。
现在就连他口鼻之中,也不断有血溢出……
黑冰是何守成当然留下的封印,这股火烧的痕迹又是什么?
方浒拧着眉毛,把手搭到了他的脉上。
“奇怪,奇怪!”
他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这小子连武都还没练过,怎么会有冲破百脉的脉象?
要知道,寻常习武练气之人能打通任督二脉的,已经算是一代高手。
打通七经八脉者,更是可以昂首挺胸地大喊一声:老子天下无敌了!
冲破百脉!
那简直是想也不敢想,是传说中仙人才能达到的境界!
“该死,怎么会这样。”
方浒摸着那跃动的脉搏,良久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
方大陆的任脉里,一股强大而又暴虐的炙热罡气正在膨胀。而他的督脉游走着另一股冷冽严寒的罡气。
两股罡气势均力敌地对冲着!
一些被冲散的罡气就像败兵残将一样,分散在方大陆的经脉穴道之上。
而他从未练过武,脆弱的七经百脉被四散罡气侵扰,一时竟有同时被强行冲破的迹象!
若不是这两股罡气那么强大,也不会出现百脉齐破的危局。
怎么办?
救不救他?
方浒两根好看的剑眉,因烦忧几乎并成了一条。
这世间,不管是练武的武夫也好,还是练气的术士也罢。
修行之人但凡每习得一点罡气,或者修为精进了一层,就要相应的将经脉和穴道拓宽加固。
就像挖河决堤一样,拓宽了河道,才能容纳更大的水流!
方大陆从未习武练气,他的经脉丹田就如同平坦的浅滩。
现在的情形,就好像把整个大海的水都引到一条浅滩般危险!
“方家最后的嫡传,我是救还是不救呢?”
方浒沉吟着。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祖先的神主牌,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
这个残废的男人像随时会跪下痛哭着顶礼膜拜,又像马上跳起来将这些传承百年的破烂砸个干净。
望了一会儿,方浒终于下定决心。
从身上掏出一个古朴的锦盒,方浒没有急着打开。而是抱着锦盒摸了又摸,最后深深地如对待恋人一样吻在盒子上。
盒子打开,一时间满屋飘香。锦盒里面是一枚淡紫色指头大小的药丸。
他拿起塞进方大陆嘴里,又用单臂抵在后心。
方浒的手掌变成了一种诡谲的艳红,雄浑的功力透过手掌导入方大陆体内。他像故意的一样,催动掌力。
整间屋子剧烈颤动起来,那几十上百个神主牌纷纷落在了地上。
随着功力入体!
少年的头顶热气袅袅,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狰狞的神情。
方浒也不好受,少年的身体就像是个无底的黑洞,他苦修多年的功力被无止境地吸了进去。
就连头上的黑发,顷刻间也根根变得雪白。
七天!
他所做的事,就如同将那汪洋大海般滂湃的罡气,暂时筑起堤坝围了起来。七天已是方浒用尽一身修为,所能够做到的极限!
至于七天之后,
堤坝崩塌,那些压制的罡气只会更加猛烈。
到时候,气冲百脉,有死无生……
方浒看着掉落一地的神主牌,心里有些痛快又有些酸楚。
应劫,应劫,怕是应劫之前,这天选之人就要先暴毙了。
方家终究还是要亡了,哈哈哈……
……
“噗!”
良久之后,方大陆猛地坐了起来,呕出一大口黑血!
他背上冒着寒气的冰甲,此时已经纷纷脱落,只留下两对如翅膀一样的黑色印记。
而满身火烧的地方也迅速结痂,一些白嫩的肌肤慢慢生出。
方大陆睁开了眼,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
更棒的是,他的身体像充满电一样,似乎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那股力量的强大。它就像一片汹涌澎湃的大海,能够吞噬一切,淹没万物!
正当方大陆捏着拳,想找个东西打一拳试试时。
“大陆,你知道方家的故事嘛?”一个坐在桶里满头白发的颓唐男人问。
方大陆摇摇头。
从小到大,家里便是这样的光景。残疾的叔叔,疯癫的爷爷,瞎眼的娘。一家人吃的嚼食全靠一个七岁孩子去找。
这样的家庭,还能有什么背景……
“看来姜氏没有跟你说过。”
方浒瞧了瞧满地的神主牌,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痛苦表情。
“我们是海贼世家,从一千年前就是了!”
“啊?”
方大陆吃了一惊,传承千年的家族怎么败落成这样了。
……
落雪的陋室里,随着方浒充满磁性的声音。时光仿佛回溯了,一段横跨千年的往事慢慢浮现。
方家先祖是两晋时跟随孙恩卢循起义的南渡世族。后来,遇到不世名将刘牢之,初代海贼王孙恩兵败跳海自杀。方家飘零海上做起了千年的无本生意。
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千年延续下来。直到了元末明初,方国珍横空出世!
传说中他有黑龙庇佑,双手能勒马开山,被渔民们尊为海精爷。海精爷在二十五岁时就打败了时任的海贼王,自己登上了宝座,后又与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争雄天下……
“这么说,我们是海贼王的后裔?”方大陆打断了叔叔的讲述,眼睛放着光芒。
方浒看着兴奋的侄子,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当初,他听祖辈的故事时,也是这般双眼放光。
“海贼王?也可以这样叫吧。我们一般称为四海之主。他是被众海贼船魁选举出来的最强者,天下海贼都在他的麾下任其驱使,大伙齐心对抗官府掠夺州郡!”
方浒话锋一转:“可这行是在凶险的海上玩命的勾当,没什么传承有序的说法,谁拳头大谁就坐上宝座。因此每一任海贼王势力衰退,便有一场腥风血雨降临。海精爷争天下失败后,归顺了朝廷……”
方大陆心神一凛。
知道故事的走向开始朝着悲剧发展了。
正在他竖起耳朵时,一个严厉的女声出现。
“方浒,不要同大陆说这些,他还没满十六岁!”
这话像有什么魔咒一样,方浒听得脸色大变,立刻闭上了嘴。
“你方家的仇,方家的怨,说好的十六岁之前都不牵扯上我的孩儿。他五岁时就替你们被……”
说着话,姜氏泪如泉涌。
方浒深深地叹了口气,落寞地撑着铁桶,融入了雪夜里。
方家单传的后人只剩下了七天的命,却没能听完祖辈们的荣光与屈辱……而自己功力散尽,怕也是活不久了。
方浒看着飘雪的穹顶,心下惨然。
除非……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方大陆一个连武都没练过的孩子,七天后气冲百脉,必然十死无生了。
不……不会的!
方大陆可是天下第一术士谶言中的应劫之人,又怎么会在大劫之前死于非命呢?
他体内的封印似乎提前解封了,难道大劫也提前了?
方浒想到这,心下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