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像一场暴雨的停止,在那阵很轻很清的风里,世界渐渐归于平静。
呼吸之间,夹杂着新鲜和腐臭的腥味。混着眼泪的雨水被太阳晒干,蒸发,化成水雾回到天空,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被淋湿了的人,擦干头发,换下衣服,也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场大雨的带来的刺骨冰凉和潮湿疼痛感,深深地刻在了心底,从不远离。变成最单薄的记忆,变成梦,变成某一刹那突然汹涌的悲伤。
变成青春里一个又一个不忍提及的秘密。
每天除了上课之外,方以北一直在做的两件事,一件是写书,另一件,就是找各种理由出现在成小南身边。
一如当初她对他那样,乐此不疲,锲而不舍。
他不奢求成小南能记起自己了。只是希望能做点什么,至少让她不那么讨厌自己。
就算是真的只能成为一个普通朋友,他也心满意足了。当然,他那些很不容易的行为,只是让成小南很容易就更加觉得厌恶不已。
而少了于贝贝的帆布鞋乐队,很久都没有一起到那间出租屋里练歌了。夏天快要过去了,孔言答应付尘的三个月期限,眼看就要到了终点。
一切就顺其自然地没落下来了,不需要理由,也找不出什么理由。
接到学校学生会主席的邀请,让他们在校园文化艺术节闭幕式上表演时,付尘愣了一愣,像是才想起这个乐队的存在。
犹豫片刻之后,他想拒绝,但心底不可避免地翻起了一阵阵记忆浪潮,将他拉回那些日子。
那些在小小的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日子。音符,旋律,歌声,这些他曾经视为生命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就被自己抛在了脑后。
像那把吉他一样,落满了灰尘。
但即便如此,他却从未改变过对音乐的热爱,一秒钟也没有。像是被按下一个开关,打开了一道闸门,内心堆积的所有暴烈情绪倾泻而下。
敲开孔言的门,撞见的,是一束同样还闪着期许的目光。
只是一个电话,只一句话。几分钟之后,江湖和江河就赶到了出租屋。
恍然间付尘有一种感觉,好像这就是以往平常的某一天里,训练到一半,大家都溜出去偷懒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抱着吉他,弹不出声音。
对着手机一阵谴责之后,转过头,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身旁。
没有多说什么,笑了笑,挥一挥手,算是打过了招呼。这一次,江湖靠在窗边,自己直接抽出了一支烟,放到两片嘴唇之间,低下头去点火时,付尘走到他面前,抬手接过了烟盒。
学着他的样子抽出一根香烟,夹在指间,含在嘴里。
啪地一声,打火机喷出蓝色火焰。点燃了烟,猛吸一口,苦涩的烟味袭入口腔,呛得他一阵咳嗽。
江湖看着一脸窘迫的付尘,愣了几秒,拍着大腿仰头笑出声来。
被呛得满脸通红的付尘挥动双手,扇去围绕在眼前的那圈白色烟雾,故作镇定地又吸了一口,又呛了一下。
多呛几次,也就学会怎么抽烟了。好多事不也是这样的。
见孔言也点起了烟,江河轻叹一声,耸了耸肩膀,也跟着抽出一根来,不太熟练地吸进口腔,没往下咽就急着吐了出来。
也是不到半支烟的时间,就能够从鼻孔里喷烟了。
“那咱们四个,开始练歌吧?”
江湖扭头看向说话的付尘,甩动一下长发,把手中的烟头砸到地上,脚尖用力摩挲几圈,碾灭,粉碎:“来,说干就干!”
翻开曲谱,抱好吉他,握紧鼓棒,久违的熟悉感。某种东西重新回到身体。
音乐声不顾一切地掀翻屋顶,响彻天空。
但传入耳膜,却总感觉缺了一些东西。付尘的心里很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他把这次演出,真正当作帆布鞋乐队的最后一次。悲壮而决绝。
体育馆里,那个比小广场大了两倍的舞台后方,贴着一张很大的蓝底红字海报,“第五届校园文化艺术节闭幕式暨颁奖仪式”。
舞台下,最前排是一列精心为学校领导布置的坐席,午后闷热的空气中,西装革履的领导的神色一个比一个昏沉。
此时,体育馆内已经聚集了一大片的学生,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帆布鞋乐队而来。
座位慢慢坐满之后,主持人报幕,介绍嘉宾,宣布闭幕式正式开始。
领导的长篇大论,成功催眠了好一批人,之后一群长腿美女献上一场舞蹈,引起一片骚动狼嚎。
半个小时过去了,终于颁完了奖,领导和获奖选手合完影之后,背着手在谈笑声中阔步离开。
同学们却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座位。没了顾忌,大家反而更加期待,气氛渐渐兴奋躁动起来,喧嚣声中,主持人照着手稿,一字一句念出了那段话。
“闭幕式的最后,让我们有请出学校里很受大家欢迎的人气乐队帆布鞋乐队,上台演唱他们的原创歌曲,为本场活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几人已经在后台等得急不可耐,听见主持人刚说完最后一句话,台下的尖叫和掌声就沸腾起来了。
大步跨上舞台,昂首挺胸,面目从容。
摆好了架子鼓和麦架,调完音,一切就绪。
付尘用热烈的目光扫了台下一圈,闭眼深呼吸一下,竖起手指按在唇边,对着麦克风长嘘一声,缓缓开口,低低的语调:“嘘,不要说话。下面,是一首没有唱过的新歌。”
歌名:青春了的。
作曲:付尘。
作词:方以北。
演唱:付尘,孔言,江河,江湖。
安静下来的体育馆里,付尘把面前白色纸面上的每一个黑色字迹都读了出来,浅淡的笑容,像一片暗暗涌动着滔天巨浪的平静湖面。
台下的人群中间,方以北坐在成小南身边,把目光定格在付尘身上,听见他的声音,不免怔了一怔,胸口咚地被撞击了一下。
这是一首没什么深度却让他写到哭的歌词。
付尘读过之后,就颤抖着手拿去谱曲了。从他一开口的语气中,方以北就听出了许多和以往不同的情绪。
还是习惯性地和孔言几人对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拨下琴弦。
开口,声音清冷,低沉。
没过去多久的很久以前
有人对我说
每一个昨天都不必怀念
可我还是会想起
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再见
和那个惘然若失的夏天
在丢失了语言的季节
在黑夜
嘿,你愿意相信吗
二十一岁的年华
离四年前那个夜晚
也不算太远啊
可我没有听说过的
不止是她的名字
还包括那些有名无实的事
加上模糊的口吻
被称为青春
可我好像听说过了
不止是来自哪里
还包括好多有始无终的事
除开虚拟的说辞
都关于
那两个与我无关的字
各种乐器编织而成的音潮里,舞台下有人站起身来欢呼跳动,有人愣在座位上神色哀伤。
重重的一道鼓声砸下来,付尘扶着话筒,低头紧闭双眼,肩膀发颤。
足足停了十几秒,才继续唱下去。
所以我会在梦醒的下一个夏天
点一支烟
烧尽亏欠
见青春最后一面
最后的这四句词,付尘是拔下麦克风,扯起哭腔吼出来的,撕心裂肺。
观众不再欢呼,呆呆地看着舞台上声嘶力竭的那道身影,像是才听懂他唱的是什么。
唱完之后,隔了很久,掌声才扑面而来。
付尘胸口上下起伏着,瞪大眼珠,被勾起的所有伤痛都涌上心头,撕咬拉扯,无法忍受。
鞠躬。抬头。
退场之前,他向台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隔断“帆布鞋乐队”的呼喊声。
举起话筒,声音颤抖:“我还没有唱够,你们呢?”
“没听够!”
向正要拿起乐器做准备的孔言几人摇了摇头,他独自抱起吉他,重新拨响那首歌的最后一个小节。
所以我会在梦醒的下一个夏天
点一支烟
烧尽亏欠
见青春……
胸口被逆流向上的悲愤堵住了,嗓音哽咽着,最后一句唱到一半,唱到青春这个词,唱不下去了。抽一抽有些酸涩的鼻子,付尘突然停住拨弄琴弦的右手,一把卸下肩上的吉他。
紧紧抓住琴把。
啊
两手举高过头顶,崩溃般一声怒叫,情绪失控,用尽全身力气,砸往舞台边沿。
嘭嘭
一下接着一下。砸在胸口,震动肺腑。
那把陪他度过了无数个日夜的吉他,那把承载了他音乐梦想的吉他,那把他视若珍宝的吉他,就这么被他自己亲手毁掉了,绷坏破裂。
弹起的木屑碎片划伤了手指,鲜血淋漓。孔言几人怎么拉也拉不住他。
眼眶湿润润的,眼泪滴落在手臂上,烙下一点印记。
“从今天起,再也没有帆布鞋乐队了……”
哄乱嘈杂的人群中间,方以北直直地看向台上的付尘,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