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石板之上,镇外的河也紧紧地上了冻。远远望去,仿佛一条银白的丝带环绕在镇子的四周,发着纯洁的光。
祝余要从镇西走向镇东的孟府。
“呼。”祝余呼着白气,在被白雪覆盖的一条路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道路两边是紧闭的门户,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现在正值梅镇最重要的节日—梅节。
梅节相当热闹,在梅节里梅镇人家都会折上几枝山上的梅花,制成梅镇的特产或者放在自家的门前。远远望去,好似许多红花从茫茫的白色之中挣脱出来,带着别样的美感。
祝余算是孟家的贵客,这并不是说祝余身份特殊,而是因为祝余曾是孟家的养子。
之所以说祝余“曾”是孟家养子,是因为祝余在成年之前都在孟家长大。
孟家当年的家主孟之焕是镇子里出名的善人,祝余自己也记不清当年年幼的自己如何在雪山上遇到孟之焕。
只是听伍叔说自己当时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孟之焕看祝余可怜,便收祝余作为养子,当是结了一个善缘。
世事无常,孟之焕在前年患上了天花,与病魔挣扎了数月,可最后还是没能挺过去。说来也巧,那一天祝余正好成年。
于是梅镇街坊之间流言四起,说是祝余克死了孟之焕。更有迷信的人说祝余是到孟家讨债的,抢了孟之焕的寿命。
失去支柱又成了寡妇的孟夫人虽然没信那些人的谣言,但一看见祝余就会想起自己的亡夫。
为了省去麻烦,也只好叫祝余到孟府的别府去住,其实也是向众人表明了态度。
祝余从那以后便过着孤独却自由的日子。
按照祝余的性子,自然不会去孟府自找无趣。但今日是个例外。
孟府门前仍旧挂着红色的灯笼,上面躺着昨夜下过的雪。
祝余走到孟府的大门前,喊着:“伍叔!伍叔!开门呐!冻死我啦!”
随后便传来了一阵急促地踩雪声。
伍叔把门打开后对祝余说:“怎么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啊,大老远就能听见你这个粗嗓子。”
还白了祝余一眼说:“快点进来吧,外面那么冷,我在厢房生了火到厢房去暖和暖和。”
“好。”祝余跟着伍叔进了厢房。
红木的桌椅依旧按照以前的样子摆放,墙上的挂画还是当年孟之焕抱着祝余挂上去的那一幅。
大概是因为触景伤情,祝余神色有些复杂。
“我去和夫人说一声,今天过节就别回去了。”伍叔两鬓微微泛白,他已经做了快半辈子孟府的管家。
“啊?”祝余听到伍叔要去劝孟夫人留自己过夜,连忙制止道:“不必了,伍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唉。”伍叔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祝余,没有多说便推门而出。
冬天的冷风在开门的一瞬间涌入屋内,带着点点雪屑吹到祝余的脸上。
“还是老样子。”祝余坐在炉子旁,看着这个曾经称为家的地方,心里的温度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冬风吹凉了大半。
伍叔眼神不大好,急匆匆地走向孟夫人的屋子。
“啊呀。”一声轻轻的惊呼,一位女子被伍叔不小心撞到。
伍叔连忙俯下身要去扶起,看清那女子面貌后便开始连忙道歉。他做了这多年的总管,在孟府里有些相当的地位。按道理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失态,只是因为被撞到的正是孟家的大小姐,孟欢。
“对不住啊,大小姐,林伍眼神不好。”说着掸了掸袖子,扶起孟欢。
孟家的大小姐显然素质极好,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斤斤计较,反而爽朗一笑说道:“伍叔这么匆忙,也是要去看母亲的吗?”
“是啊,祝余少爷回来了,我去和夫人说一声。”伍叔笑了笑,他知道孟欢和祝余相处得很好。
“祝余......他回来了?”孟欢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后又掩饰下来,问道:“那他现在在哪?”
“就在迎客的厢房那边。”二人一边说一边走,眼看着就到了孟夫人的屋子。
“那大小姐先去看祝余少爷?”伍叔看孟欢时不时回头往厢房那瞥去。
孟欢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了,我还是先去看母亲吧。”
说着,林伍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打开门让孟欢先走进去。
“余儿回来了?”孟夫人把手炉放在一旁,好像脸色好了不少。可随即又冷淡下来说道:“叫他现在那等着吧,我得了风寒不能见风,一会儿让孟欢给他准备房间。”
冷风吹得窗子呼呼作响,红木桌椅上隐隐地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椅子前的火炉里面噼里啪啦地闪烁,整个屋子弥漫着冬日里特有的寂寥。
孟欢和伍叔都默不作声,不知道为何孟夫人对祝余如此冷淡。当年孟之焕在世时,孟夫人一向将祝余视如己出。
“这祝余大老远地来看夫人,夫人都不愿意见他一眼吗?”伍叔面色不好,又补充道:“之焕的事不能怪罪在孩子身上,这都一年了啊。”
“我看见现在的祝余,就想起当年的之焕。”孟夫人深深地看着伍叔说道:“伍哥,我与之焕从未把伍哥看作下人,但我的心思你不明白。”
“算了,是我多嘴了。”伍叔苦笑了一下,那我就下去了,夫人。”说着,伍叔弯了弯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看着伍叔出了门,孟欢赶紧走上前去,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茶叶,放到孟夫人的桌子前,一边笑着一边说道:“这是我托七宝买的茶叶,是汴州那边产的,我记得母亲最喜欢喝这个了......”
积雪反射的阳光让伍叔有些睁不开眼睛,昨夜的积雪在地面上化成了一层薄薄的冰。伍叔年近五旬,眼神已经大不如从前,只好眯着眼睛往前走。当走到与厢房临近的院子时,忽然脚底一滑,摔倒在台阶上。
“哎呦,哎呀。”伍叔吃痛,随之一阵刺痛从腰间传来。
“伍叔?!”在厢房里回忆过去的祝余听到伍叔的声音,连忙从房里跑出来。由于跑的太急,差点也摔倒,幸亏祝余反应迅速,稳住了身形。
“伍叔!伍叔!没事吧?”祝余大口大口地呼着白气,一脸焦急地看着痛苦的伍叔。“人呢?!快出来啊!伍叔摔倒了!”祝余大喊着。
马上,一阵纷杂的咔吱声从各个方向传来,孟府的下人们迅速地从各自的房间赶来。看待这一幕,都吓了一跳。
厨房的两个伙计与伍叔最为要好,手忙脚乱地就要上去扶起伍叔。
“嘶––”伍叔又有些吃痛。
“慢点,慢点!”旁边的林姨看伍叔这样,心疼地责备着这两个伙计。
“哦,好好好!”两个伙计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扶着伍叔向最近的厢房走过去。
“我去开门。”祝余赶紧向前一步,没等行动就被林姨拦了下来。
“开什么开啊!都是因为你!这两年就孟府就没好过!”林姨眼圈都红了,气呼呼地对祝余喊着。
又抢先一步开了房门,担忧地看着伍叔进了厢房。
伍叔刚要进厢房时,又忍住痛对林姨说:“嘶––不要怪小余少爷,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的。”随后才一点一点在他人的扶持下,挪进了屋子。
祝余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想要对林姨反驳什么,却堵在心口说不出来。
众人心里也是一紧,按道理来讲,他们是万万不可对祝余如此说话。孟府一家对下人自然很好,不知多少穷苦家的孩子梦想着进孟府干活。可是毕竟尊卑有别,祝余是孟老爷的养子,而孟老爷又对祝余十分喜爱。加上祝余为人爽快,对下人也如同自己的兄弟姐妹,在私底下祝余与同龄人都感情极好,于情于理林姨也实在太过分了。
“呵呵,真是什么都是咱们小余的错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随之,一个身着鹅黄披风,身白衣的女子出现在祝余的眼前。
“孟妍!”祝余惊喜地喊了出来。
“你先别说话!”孟妍恨铁不成钢地嗔了祝余一眼,低声说道:“自己一个人呆傻了吧,还能被一个老妈子拿住。”说完转头对林姨说道:“小余自西边的别府大老远地跑来,你们不但没有照顾小余,还在这时候对小余大喊大叫?!还不给小余赔罪!”
“妍姐我就是…”
“二小姐,伍哥他…”
祝余和林姨同时开口。
“等我说完话!”孟妍伸出纤纤玉手狠狠地戳了一下祝余的脑门,再深深地盯着林姨说:“在什么时候祝余都是我的弟弟,我父亲的儿子。”
“我不是这个意…”林姨看眼前少女粉嫩的脸上浮现出怒色,忍不住辩解道。
“父亲在世时,视祝余于己出。那时你们与母亲对祝余是什么态度?”孟妍深呼了一口气,“而现在你们对小余又是什么态度?!”
“夫人他在老爷走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今天伍哥又出了这样的意外…我们,我们心里难受啊。”林姨为自己辩解着。
“好了!”孟妍的性子急,不愿意多和别人废话:“就说你错没错?”
旁边的几个伙计脸色不太好,林姨的脸色就更不必提,被这样一个小姑娘指着鼻子指责,任谁心中都会有怨气。
祝余在愣在一旁,没想到孟妍竟然如此偏袒自己,心里对孟妍既感动,又有一种别样的归属感。
“今天二小姐态度竟然如此强硬…”站在一旁的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想法。
因为在他们印象里,二小姐虽然一向活泼开朗,但却知书达理。即便遇到如何难堪的事从来都是以理服人,绝不会对人如此不客气,哪怕对待他们也是如此。
“是我错了,二小姐。”林姨低下头,咬了咬嘴唇。
“哼,算了,你们都下去吧。”孟妍也不能把林姨逼急了,毕竟林姨也是把自己从小看到大。
“对了,伍叔需要些跌打损伤的药膏…”祝余看众人散去,赶紧抢先说道。
“对对对,我也是糊涂了,我现在就去别府旁的甄大夫那里弄些药来。”林姨拍了下大腿,听到祝余把伍叔这么放在心上,心里也不由得生出愧疚。于是转身对祝余说:“小余少爷,真是对不住了,我就是这个坏脾气。唉,这次是我不好。”
“林姨你是说的什么话!我祝余心大得很!买药就由我去吧,我就住在别府。”祝余看林姨年纪已大,心里有些担忧。
“别别别,小余少爷,您大老远来了,还是跟大小姐二小姐她们叙叙旧吧!”林姨笑了笑,打了个冷战。“这天还真冷…那我现在就出发了,二小姐,小余少爷,我就退下了。”
“等等,那个,七宝。”孟妍对正在一旁打扫积雪的伙计说,“你和林姨一起去吧。”
“好嘞,二小姐放心。”七宝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因为二小姐从来不会白使唤下人去府外跑腿,一定会给些银子的。
随后,下人们退出了院子,只有孟妍与祝余姐弟二人。
“妍姐,那还不如就让七宝儿…”祝余在一旁搭话。
“就你懂事,就你话多!”孟妍不由气结,青葱玉指挡在祝余嘴前,开始责备祝余:“就你是老好人。”
孟妍说完话,祝余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明明是孟妍帮自己出头,自己却有种胳膊肘向外拐的感觉
这时雪花越下越大,天上的云彩却恰好裂开了一道缝隙,阳光照了下来。鹅黄色的披风散射着泛黄的光芒,身后的拱门里便是花园,花园中的梅花层层叠叠。
孟妍仿佛置身于画境之中,头轻轻侧过去脸上泛着粉红,睫毛轻轻颤动,对祝余伸出手来,轻声说道:“走吧。”
“去哪?”祝余不明白。
“你的屋子被收拾好了,我带你去。”孟妍的手还没有放下。
祝余像往前一样很自然的握住她的手,走进了花园。
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穿过花园,在雪地上留下了两行一大一小的脚印,随后被雪花渐渐覆盖,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