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面对薛王氏的不安,王夫人不过嗤之以鼻:
“你呀,就是心太慈了些。亏得你们老爷多年来都是和你一条心的,若不然这深宅大院的,你这样的性子怎么立得住当家主母的威严?我和你不同,这么多年了,我们夫妻总是……所以我必须强硬起来,该争的必须争,就算不为我,也要为我的几个孩子们打算。”
薛王氏闻言默默打量了一下姐姐。她每每说起自己夫妻相处之道的时候都是这副落寞的神情。
其实,哪个少女不怀春?当初嫁给贾政的时候,王夫人也是憧憬着美好的婚后生活的。可是贾政是个酷爱读书的,她却连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几个,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之间是有激情的,但好了不到两年,等贾政得了知书达理的良妾周姨娘的时候,就鲜少踏足她的院子了。
人家在一起品茗论诗,一天到晚都有说不完的话,而到了自己这里,除了说说几个孩子的日常琐事,逗逗孩子为乐,贾政几乎就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就这么着,王夫人恨毒了周姨娘,趁着贾政放了外省的学差时,买通周姨娘的奴婢,给她的饮食里下了好几种绝育的药,使得周姨娘再也无法怀上孩子。
家中除了周姨娘其实也是有别的伺候的人的,只不过在王夫人的威严下,那些个身份低微的侧室从来不在贾政面前晃悠,且不上几年就被王夫人找各种理由打发出府了。
贾政见周姨娘不能生,后院里又没有可心的人,为了子嗣计,他还是回到了王夫人正房度日,这才让老蚌含珠,有了这么个衔玉而诞的魔王宝玉。
可王夫人这边刚刚怀上宝玉,那边贾母就送给了贾政一个娇媚的宠妾赵姨娘,甚至还明着说了:“政儿的屋子里太空了些,你已经有了身孕,身子沉了又不能伺候他,做什么总是霸占着你老爷?还不快让姨娘好生细心照料为是?”
贾母的举动既打了她的脸,又打乱了她的计划,看着贾政那么疼爱赵姨娘,王夫人嫉妒得浑身不自在,还不恨死了贾母,恨死了赵姨娘?
这其实都是陈年旧话了,可却是王夫人的心结,每每提及都要淌眼抹泪一番才罢。这不说着说着,王夫人又要放悲声,薛王氏忙劝住了,又亲去唤人来给王夫人梳妆,一双眼睛里盛满了焦急和心疼。
眼看母亲正往门口走,薛虹急中生智,掀开帘子一闪身出了门,继而大声唤道:“母亲,母亲你在哪里?”
薛王氏听见薛虹的声音,笑道:“都是要考秀才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莽撞?我在屋里呢,你进来吧。”
薛虹打帘进来,笑道:“何曾莽撞了?只是我过来寻大哥,却哪里都不见人,找不见他也就罢了。想来母亲是在姨妈这里的,我只是怕姨妈的房里有女眷,这才高声了些。”
薛王氏慈爱地抚了抚薛虹的顶心:“找不见你哥哥就来找我了?怎么不去和琏儿玩?”
薛虹还未答话,一旁的王夫人拭了拭眼角,笑道:“你也是的,总是去找琏儿,为什么不去见见你珠大哥哥和宝玉?你哥哥和妹妹这会儿子正在宝玉的房里玩儿呢,你若无事也去吧。”
薛虹一愣,这一番慈和的言语中怎么会隐隐泛着酸气?难道是他多心了?
薛虹尴尬一笑:“姨妈这可错怪虹儿了。我怎么没去找珠大哥哥呢?前儿来府里我都是去找他的,谁知十回有九回见他在读书,我怕扰了他这才不去了。至于宝玉……他屋子里姐姐妹妹太多了,夫子说男孩子要避嫌,我……我也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了……”
薛虹故意摆出无辜的表情看向薛王氏,薛王氏和王夫人相视一笑,又拿食指戳了他眉心一下:“你呀!说过多少回在姨妈家里很不必讲那么多规矩,也不怕读书读成了傻子。”
“虹儿若是傻子,那我是什么?”
这里薛虹都没来得及分辨,从里间出来的薛蟠就不乐意了。薛蟠身后跟着莺莺燕燕簇拥着一个宝玉,宝钗倒是由莺儿陪着,走在了后面。
这薛蟠吧,虽然莽了点儿,憨了点儿,却是个护犊子的个性。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欺负他的弟弟妹妹,哪怕自己的母亲也不行。
薛王氏自来是知道他的,见他拉长了脸,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她倒笑道:“我只不过取笑而已,值得你动气?”
薛蟠不依:“读书是没什么意思,也容易让人变傻。可是虹儿读书没有读傻,他又不是只知道摇头晃脑,他……他反正跟那些酸腐文人不一样,母亲不要说他傻。”
薛王氏哭笑不得地一手牵着一个小子:“我呀,真是拿你们两个没办法。小的时候为了争抢一件玩具打得仇人一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和睦了?”
落后的宝钗笑起来:“难道母亲不希望哥哥们和睦吗?宝钗倒是乐见得很呢,只盼着将来哥哥们成家立业后还这么亲香才好呢,是不是?我读史书,魏文帝曹丕曾逼他的亲弟弟曹植七步成诗,唐朝李世民与他的兄弟李建成、李元吉为夺皇位上演了玄武门之变,如果他们都像我的两位哥哥这么和睦,哪里来那么多杀伐?真是作孽。”
“你说的不尽然。这些都是帝王家的故事,我们不是帝王家,不能体会他们的心理活动。你怎么知道曹丕逼迫曹植的时候心里就一定很痛快?你又怎么知道太宗当年一箭射死建成、元吉二人心中不痛?知史以明鉴,查古以至今,我们不能只传颂历史的故事,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千万不能片面。”
薛虹现在认识的宝钗和书里认识的可谓大相径庭。现在这个实在是酷爱读书,什么类型的都愿意涉猎,但尤其喜欢读史,读书时有惑必来找薛虹谈讲。薛虹也习惯了灌输一些文明的思想给她,兄妹二人的感情也日益升温。
薛虹记得他原先看书的时候是有些不喜宝钗的。
从很多方面可以看出,宝钗这个人是很不错的。举止娴雅、心胸豁达不说,更难得的是出身富贵却不沉迷富贵,节用厚生,待人宽和。
还能够居安思危,对宝玉产生好感,默认金玉良缘之后,她的行为虽有些违心地刻意顺应王夫人,但不得不说她也是无奈。
更何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可是对于薛宝钗,贾府上上下下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却是一片赞不绝口,可见宝钗其人。
可令薛虹生厌的,是宝钗的沽名钓誉和表里不一。
金钏跳井死了,宝钗眉头都不皱地就拿自己的新衣服给她装裹,丝毫不避讳的样子赢得了贾府上下一片赞誉。而当日王夫人虽心里有鬼,想让金钏体面一点走好求心安,却没有直言要宝钗的衣服,宝钗如此,显然也有为自己装裱名声的嫌疑。
而不同于清高的黛玉,世故的宝钗对于史湘云这个身份尴尬的侯府小姐也是体贴备至,尽心尽力,又花钱又费心。
不仅听她说那些家常话烦难事,更是帮她筹划螃蟹宴,又帮她做那做不完的针线,还肯不时教导她一些话。使得从小没了亲生母亲的史湘云感受到了真正的温暖,于是忙丢下了与自己同病相怜的黛玉反去亲近了她,知道了金玉良缘之论后又满世界散布她的贤德而贬低黛玉品性。
而她呢,明明口中宣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那一套,自己偏又博览群书,还喜欢别人夸她博学,简直说一套做一套;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明明自己无意听到小红的秘事,却在被人发现的当下老实不客气地抛出林黛玉,不想让自己受到丝毫误会而贤名受损;而她这个贤名,几乎是对贾府上下一掷千金换来的。
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让薛虹很是不喜的。
但是,就像他自己说的,看问题不能片面嘛。以那时宝钗的处境来说,那番作为只怕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书中描述的薛家在进京的时候已经开始走向衰败之路了。
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乘机拐骗起来。
况且薛家那时是因着薛蟠身上的人命官司进京避祸来的,薛家已经面临着累卵之危,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作为家中的女儿,宝钗怎能不急?只怕她也不能不学着世故起来。
而身为一个女子,她能够做的实在不多。
首先,薛家想到要送才德兼备、容貌出众的宝钗进宫为妃拉拔他们家一把。见这条路走不通,便又动起了金玉良缘的心思,毕竟再怎么样,那时候的荣国府还是一片赫赫扬扬之势,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国公府怎么样也比自己家要有权势多了,退而求其次,况且贾宝玉是看着长大的,宝钗自己也满意,促成金玉良缘对于薛家来说就算不是上上之策,也是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