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英府上,书房。
新任兵部右侍郎阮大铖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毕恭毕敬地聆听。
他年近六旬,身穿三品孔雀补子官服,在马士英面前,却如同学生一般,姿态放的极低。
马士英微闭着眼:“你这些日子一直待在桐城老家?”
“不瞒阁老,下官七日前就到京了,一直在秦淮河畔小住。”阮大铖回道。
马士英眼睛睁开,瞥他一下,复又闭上:“你啊,都多大年纪了,还喜欢去那些地方鬼混。”
阮大铖立即道:“下官不是鬼混,是为创作灵感,每当看到那些红颜知己时,下官就会茅塞顿开,文思如潮,艺术构思神速,创造力高度发挥......”
“行了,我知你文采斐然,尤在戏曲一道造诣天下一绝,恰好我们的陛下喜欢听戏,你得发挥好你的长处啊!”马士英语重心长地道。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但阮大铖的文采,说是冠绝天下也不为过,连他的对手们都大加赞赏。
就整个文坛而言,阮大铖的成就,甚至超过了苏东坡、关汉卿等人。
马士英悠悠道:“我早就向朝廷推荐启用你,可史可法和东林那帮人不让,说你是先帝钦定的罪人,还骂我替阉党翻案,险些把我也打成了阉党。”
阮大铖头脑里“嗡”一声,“阉党”这帽子果然不好摘啊,这都二十年过去了,东林党这些疯狗怎么还咬着不放?
他镇定一下,道:“下官历经挫折,得阁老提携方有今日,将来一辈子惟阁老马首是瞻!”
马士英睁开眼,目光盯着他:“集之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我二人是万历四十七年会试同年。”
他站起身来,走动几步,停在阮大铖面前:“当初我蒙难,被小人弹劾赋闲在家,是你阮大铖上书朝廷力荐,我才有了机会上任凤阳总督,直至有了今天的风光!”
“我马士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于我有恩,本身又颇具才能,我才顶着万方压力,将你拉入兵部,将来还得拉你入阁!”
虽然阮大铖来时心存了企望,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将来还能入阁,这梗是大大超出他的期待。
当即感激涕零磕头道:“下官当结草衔环,以报阁老再造之恩!”
马士英听他这样说,默默走到窗前,忧虑地说:“你我二人的关系,要什么结草衔环,我只想你来帮我。”
阮大铖本是东林党人,在天启朝还是东林骨干,在阉党的《东林点将录》中绰号“没遮拦”。
后因升职一事,与东林党发生不快,被魏忠贤笼络,不久又被东林党打压弃官回了老家。
等魏忠贤做大做强时,阮大铖被召至京城,官升太常寺少卿。
阮大铖深知自己是东林出身,又当上了反东林楷模,估计是两面难讨好,从而处处小心。
因心理压力太大,没多久又辞职回了老家,一直观望形势,这段经历颇有晚清时袁世凯的味道。
然而崇祯皇帝上台后,借着东林党之手除掉魏忠贤,阮大铖也难逃制裁,名列逆案被罢官,自此避居安庆、南京,招纳游侠,谈兵说剑,结成文社。
南直隶向来是东林党的老巢,被崇祯帝罢官打压的东林党退休官员,基本都在这里养老,势力庞大。
阮大铖想与东林讲和,表示愿意重归东林,可东林和复社压根就不鸟他。
没人举荐,就没官当。
阮大铖四处撒钱,大搞政治投资,恰好崇祯十四年,他花了很多钱,把老友周延儒给推进了内阁。
周延儒成了内阁首辅,可他表示,你阮大铖名声太差,回不来官场了,但你可以推荐一个人当大官,算是当我还你人情。
阮大铖琢磨半天,最终推荐了马士英。
当时的马士英既不是阉党,也不是东林党,背景很干净,而且跟自己的关系很好,同年加同是天涯沦落人。
而且马士英有资历,当初是宣府巡抚,因为贿赂和挪用公款被人举报罢官。
明代的官员,虽然罢官容易,官复原职倒也不难,只要过个几年,时局一变,再走个关系,上面稍微运作一下,就能安排一个好位置。
当然了,如果下野之后没有关系重新上台,慢慢地就边缘化了,然后完蛋,彻底过退休生活。
好在周延儒说话算数,马士英的罪名被一笔勾销,不仅恢复了官职,还官升一级,成了凤阳总督。
就因为这个重要岗位,让马士英在两年后,有机会拥立福王,成为南明定策第一功臣,继而升至内阁首辅,成了弘光朝第一权臣!
如果没有阮大铖当初拉一把,马士英别说是当上一把手,估计至今还在家里打泥鳅。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大的恩,马士英自然要报!
他以阮大铖通晓军事为由,向弘光帝举荐担任兵部右侍郎,也就是兵部的三把手。
挂名兵部尚书史可法在外督师无法统筹全局,一把手自然是马士英,二把手是东林党的吕大器。
因此,二人的交情还是很铁的,起码马士英这样认为。
窗外,月色如水,凉白的月色铺洒大地。
“不知阁老有何难处?”阮大铖上前询问。
马士英颔首道:“近日太后即将还朝,陛下一直催我准备宝物庆祝,还有各地将领催促军饷粮草,都需要银子。”
“要多少?”阮大铖询问,心道我路子广,兴许能弄到。
马士英道:“明日你上任兵部,我给你简单捋一捋吧。”
“目前京营有兵六万,需饷一百二十万两。”
“江北四镇兵各三万,需饷二百四十万,本色一百万。”
“左良玉楚镇兵五万余,需银一百八万。”
“水师锁上游,控江北,复有江督、安抚、芜抚、文武操江、郑鸿逵、郑彩、黄斌卿、黄蜚、卜从善等八镇,共兵十二万,计饷二百四十万,合之七百余万。”
“另有川、楚、东、豫督、抚、镇,今年暂不考虑……”
“这么多?”阮大铖已经听呆了。
马士英叹了口气,道:“而七百万外有俸禄、国用之增,水旱灾伤备用银两也未计入其中。”
他话锋一转,沉声道:“然天下半坏,岁赋不过四百五十余万,今天下兵马钱粮通盘打算,缺额至二百二十五万有奇,我上哪给他们弄这些?”
阮大铖问:“那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钱?”
“户部见存库银只一千余两。”马士英无奈道。
我去?只有一千多两,还没有老子兜里的钱多!
阮大铖惊了。
“看来东林党是想掣肘阁老。”
朝廷六部由东林党把持,江南的赋税,他们不张嘴,下面根本收不收来!
马士英惨笑:“入阁时毕竟用了旁门左道,难免遭人怀恨在心,所以我们得想个办法站稳脚跟啊!”
这届班子不好带,下面的人全是唱反调的。
马士英本是倾向东林的人物,他没有很深的门户之见,爬上首席大学士之后,颇想联络各方面人士,特别是东林-复社的头面人物,希望众望所归,大家和衷共济。
可东林党不让,他们门户之见太重,特别是马士英设计夺得首辅之位,让东林党人敌意更甚。
二人沉默了一阵,阮大铖忽然精神了,与马士英耳语几句。
“捐官?”马士英似乎是没有听清阮大铖的话,又问一句。
“对,捐官,就是以筹集军饷的名义,卖一批官出去,所得的银子用来填户部的窟窿……”
“这不是卖官鬻爵吗?”马士英皱眉。
阮大铖大大方方的承认:“是卖官鬻爵,不这样,又到哪里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去?”
马士英满脸的苦相:“这恐怕要招朝野的唾骂了!”
“阁老您往后靠,要骂让他们骂我好了!主意是我出的,奏本也由我来上!”阮大铖把胸脯拍的啪啪响。
马士英暗道,你可真牛逼啊!
他面露感动地抓着阮大铖的手:“难为你了!”
只要能尽快搞到银子,得到各地军队认可自己这个首辅,马士英觉得做什么都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