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做了个好长的梦。”
“梦见了什么?”
“一个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仪式。”
“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葬礼。”
……
满堂的宾客人头攒动,苏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
孩童们四处奔跑,手里拿着玻璃珠和木陀螺,一边欢笑,一边追逐。
大人们板着脸,呵斥着孩子,让他们在葬礼上小些声音。
上了初高中的男孩女孩既没有笑容,也没有伤感,自顾自地玩着。
最后是灵堂的主人翁,两具冰冷但体面的遗骸。
送到殡仪馆的时候,钟丘的眼睛瞪得老大,内脏被吃空了,肚子都是塌陷下去的,看起来很是瘆人。
从事丧葬事业的化妆师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化妆师虔诚地念了几段经文,为他合上了的眼睛,化了得体的妆容。
遗体的腹腔也做了填充,还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西式礼服,让他能够体面地走。
桌上燃着香薰,还有融掉了一半的白蜡烛。
灵堂里满是哭声,那些年纪小些的小辈们,没什么反应,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种漠然。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让他们体会到苏岑的难过是很难的。
中年妇女聚在一起,哭得声嘶力竭,却也没见几个真的有流泪的。
“节哀顺变。”
“节哀吧。”
这样的话不时从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口中说出,一边说,一边抹着混浊的眼泪。
倒也不是真的为死者哭泣,而是想到自己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有这么一天,不免悲从中来。
哭丧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作为与死者最亲密的苏岑,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眼泪自然也是没有的。
他感到难过,并不是因为父母的死,而是因为,自己在父母葬礼上没有一滴眼泪。
倘若自己有一天也死了,他的儿子出席他的葬礼,应该也不会流泪吧。
三姑六婆的哭泣声越来越吵闹,苏岑有些厌烦了。
他最讨厌成年人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这些人都嫌弃钟丘穷,都不愿意跟自己家往来,却还要惺惺作态地挤出几滴眼泪。
“梦梦,什么时候可以吃席?我饿了。”
苏岑对着一旁的夏梦说道。
他话音刚落,灵堂里的亲戚们一齐看了过来。
很快就有人小声嘀咕“这孩子怎么这样?真是白养了”。
“很快的,再等等就好。”
夏梦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她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
“有哪些菜可以吃?”
苏岑不想听那些亲戚的哭声,他真的挺想知道,等会吃席可以吃上几个菜。
“有糖醋排骨呢!就是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们吃上的糖醋排骨,特别香呢!”
夏梦揉着脸颊,脸上的笑容特别可爱。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
苏岑闻言,也笑了起来。
笑容很是温暖,像是凛冬里难得的阳光。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安静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满堂啜泣的宾客一起看了过来,纷纷带着泪眼。
“你怎么都不哭啊?爸妈走了,你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吗?”
苏岑看着他们的眼睛,没有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哭呢?”
“你只是看不见我的眼泪罢了。”
他有想过这么说,但终究还是致以无言。
那些人继续用惊怒的眼神看着他,苏岑以眼还眼。
看什么看?
打人是暴力,骂人是暴力,强迫别人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同样是一种暴力。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被你们定义好了?
在葬礼不跟着你们一起惺惺作态地流泪,就是麻木不仁,就是不孝?
人伴随着哭哭啼啼的声音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是一种不幸了。
为什么还要伴随着哭哭啼啼的声音离开这个世界呢?
没有人有权利哭他们,没有人!
“你爸爸可是拼了命,才争取到你逃命的机会!”
“真是一条白眼狼!”
没一会儿,就有上了年纪的长辈指着苏岑的鼻子教训起来。
苏岑对说话的这个亲戚有些印象,他记得小时候,钟丘带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去那男人家串门。
钟丘开口找他帮忙,准备给苏岑借钱筹集上学的费用时,那男人家里正在吃铜锅涮肉。
大冬天,天气特别冷,苏岑穿着单衣,冻得嘴唇发紫。
钟丘看着铜锅,不时地吞咽口水。
那年头羊肉很贵,普通人过年也吃不上两顿。
苏岑一整天没吃饭,饿得头晕眼花,也没有看那个冒着热气的锅子一眼。
进门的那一刻,他就能从这家人眼里读出一种嫌恶和蔑视。
男人让父子俩等家里人吃完饭。
钟丘喜出望外,找了那么多家亲戚借钱,没一个答应的,现在终于有人肯帮忙了。
但是他们吃完饭以后,男人又开始抹眼泪诉苦,说今年生意没赚到什么钱。
女主人拿着拖把拖地,让苏岑让开。
钟丘看了看他家新修好的房子,又看了看自己布鞋子上沾着的泥。
干净的地板上,满是落下来的稀碎的土块和泥浆。
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牵着苏岑的手,冒着大雪走了回去。
苏岑不记得那天走了多久,只记得从那家人的房子里离开的时候,心情很轻松。
后半段路,是钟丘背着他走回去的。
绕是如此,苏岑回家的时候,脚上也长了水泡和冻疮。
当天夜里,钟丘一宿没合眼,抽了一整晚的烟。
第二天,他从床底下,摸出了一把猎刀,那是身为猎人的父亲留下的遗物。
父亲不想让他走自己的老路,反复告诫他在学校认真读书。
年少的时候,钟丘就每天站在放学的路口,等待着父亲回来。
那时候,他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所以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夏梦的爸爸,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竞争对手。
直到有一天的夕阳下,村里的长辈带回来一把染血的猎刀,还有半截胳膊。
“对不起,我们只能抢回来这些。”
年幼的钟丘记了这句话一辈子。
从那时候起,他就对猎人组织怀揣着一种无法释怀的恨意。
失去了顶梁柱,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钟丘辍学了。
通过考试进入大城市的梦想,也只能成为梦想了。
说来也是讽刺,像钟丘这样发誓要离开这个小城镇的人,最终在这里草草过完了一生。
他对猎人这个职业恨之入骨,却重蹈了父亲的覆辙。
当他从床底摸出那把古旧的猎刀时,他很难形容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刀镡已经生锈了,那把刀卡在刀鞘里拔不出来,但当他用尽全力拔出它的时候。
那把刀的锋芒,竟然是那么刺眼。
再往后,苏岑上学的学费就有了着落。
也是拔刀的那一刻,钟丘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做猎人,要过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因为对他这样的人而言,生活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宿命。
苏岑还无法理解钟丘拔刀的心情。
因为他不喜欢刀,他也没有拔出过那把刀。
但拔刀的宿命,已然命定。
“糖醋排骨真的好香!”
开席后的餐桌上,苏岑微微笑着,全然没有出席葬礼的悲怆感。
灵车是在黄昏中驶来的,裹挟着一股无言的悲怆。
夕阳对待万物一视同仁,即便是葬礼,在万丈霞光中也变得辉煌如诗。
黄昏中的地平线远在天边,一眼望不到尽头。
灵车载着遗体缓缓行驶着,像是接引亡灵往生的引路人。
看着他们渐渐远离自己的世界,苏岑不知怎么的,朝着那辆远去的灵车追赶起来。
他伸出手,努力地去够,似乎是在挽留。
一边在夕阳下奔跑,一边大声呼唤,滚烫的泪滴从眼角淌下,像是灼热的铁水。
小腿的肌肉开始肿胀发酸,咽喉里像是吞咽了炭火,速度比起他在那个巷子里仓皇逃窜的时候更甚。
这时候他在想,如果时间可以慢一点就好了。
他要和时间赛跑。
可是人永远也跑不过时间。
“再慢一点吧,再慢一点吧!”
他一边追逐沿着残霞与落日,一边轻声幽咽。
终于,那辆灵车,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太阳下山了。
苏岑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扶着膝盖开始喘息。
回首望去身后的路,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一路追了这么远。
……
“这就是我做的梦,是不是很奇怪?”
苏岑杵着脸,看向窗外升起的朝阳。
“梦,是你心里真实的映射。”
九月淡淡地道,提着菜刀剁着排骨。
“啪!啪!”
排骨在案板上剁碎的声音,听来很有生活气息,让苏岑觉得有些亲切。
“内心真实的,映射?”
苏岑侧目看向他,目光有些迷惘。
“你渴望什么,就会“获得”什么。”
九月低着头切菜,声音很轻。
窗外的暮光透过窗格的薄膜,洒在那俊美的容颜上,很是迷人。
那是一种极具“神性”的中性美,超越了性别。
“我渴望什么?就会获得什么?”
苏岑皱了皱眉。
“嗯,说通俗点,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当人的意识强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影响物质世界。”
九月语气平静,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哪有这种事啊?这也太唯心了吧。”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决定意识!”
九月闻言,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唯心难道就是错的吗?”
“当然是错的了!”
苏岑很是认真地道。
“唯心,为什么是错的?”
“这……”
苏岑微微一愣,一时间还真组织不出语言去反驳。
细细思考一番后,他便很是严肃地道:“比如我们看到的逆卡巴拉生命树,它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不是我们心里想,它不存在这里,就不存在的。”
“我们的主观意愿对它不起作用,客观存在的事实,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你怎么知道,逆卡巴拉生命树,是真实存在的?”
九月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看向他。
苏岑正欲开口,九月便继续说道:“你,有想过逆卡巴拉生命树,是怎样出现的吗?”
“这……”
苏岑闻言,神色微怔。
的确,任何资料文献都没有查明,逆卡巴拉生命树究竟是怎样降生在地球的。
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逆卡巴拉生命树,难道没有可能是人,或者某种强大生物的主观意志具现化的产物吗?”
苏岑反驳道:“这不可能!主观意志怎么可能影响到物质世界呢?物质世界里面,物质一定是要先存在!它存在在那里,才能被我们观察到。这就是物质的存在,决定存在的意识。”
“你觉得,逆卡巴拉生命树,来源于物质世界?”
九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不是吗?”
苏岑有些支支吾吾。
九月继续反问:“逆卡巴拉生命树,为什么不能是先被发现“存在的意识”,然后降生呢?”
“逆卡巴拉生命树是倒生树,它的树冠,深埋于地底,它的树根却朝着天空延伸。”
“它本就是不该出现在物质世界的存在。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九月耐心地解释道。
“你是说,逆卡巴拉生命树,是来源于与物质世界对立的,意识世界?”
苏岑顿时恍然,随即感到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和不真实感。
“是的,它确实来源于意识世界。”
“而且,是通过人类的意识世界与物质世界链接才降临的。”
九月微微颔首,很是笃定地道。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苏岑喃喃地道,开始自我怀疑。
逆卡巴拉生命树,来源于一个唯心的世界?
“抱歉,你说的,我无法理解。”
苏岑觉得脑子有些乱。
唯心,并不意味着错误?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世界是否真实?
是先有了我,然后有了我的意识。
还是先有了我自己的认知,才有了我?
“意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可能,影响物质呢?”
“觉醒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九月轻声说道。
苏岑闻言,抬起头看着他,乱作一团的思绪,也慢慢开始理清出了一条脉络。
“觉醒者所掌握的力量,是意识的作用?他们能凭借意识,影响物质世界?”
“是的,物质世界与意识世界是对立统一的存在,它们独立,但并非绝对独立。”
“觉醒者拥有与意识世界沟通的能力,从而在两个世界之间搭建桥梁。”
“你看现在的时间。”
九月指了指墙壁上的指针。
“11点52分!”
“我现在要用我的意识,将屋子里的时间,短暂回溯到黎明前的某一刻。”
“比如这样!”
九月闻言,轻轻抬起手掌。
周遭的空间开始轻轻震颤起来,房间里的光线变得黯淡。
挂钟里的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回到了6点35分的位置,然后就此定格。
苏岑的耳畔响起了清冽的雨声。
“这是?今天早上?”
他左右看了看,神情错愕。
“我想看到这个房间里过去的某一刻,这是我的意识。”
“通过与意识世界沟通,我的意识就改变了物质世界。”
他没有再往前将时间回溯,一方面是意识的“主观能动性”受限,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想让苏岑看到父母被残杀的惨状。
“时间回溯?时间……时间……”
苏岑看着房子里过去的模样,轻声念叨着,眼里突然升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九月,你能把时间回溯到昨晚之前吗?”
九月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
苏岑眼里的希望依然跃动着,他希望九月说“是的”。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被更改的,命运有它自己的轨迹。”
九月没有说自己能否做到,关于他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也成了谜。
“我想在最后,再跟他们说一句话。”
苏岑祈求者,看向九月的眼睛里,泛起了晶莹的微光。
如果时间可以回到过去,他想喊钟丘一声爸爸,喊方静秋一声妈妈。
时间……时间……
回到过去……回到过去……
这个念头,此刻在他的意识中,变得无比强烈。
回到!过去!
恍惚之间,他眼前一黑,意识像是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变得轻如鸿毛。
紧接着,飞升进了一片浩瀚无垠的世界,再也感知不到物质世界自己身体的存在,胸膛伤口的疼痛也消弭无形。
只剩下了“我”这个意识,神游太虚。
此刻,屋子里的空间泛起轻微的波动,定格的时钟,开始往逆时针的方向缓缓流动。
6点35分、34分、33分……
九月微微蹙眉,拂了拂衣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声忽而消逝,屋子里又变得亮堂起来。
墙上的指针开始顺时针旋转,回归到了11点53分。
神游太虚的苏岑突然中断了那股微妙的感觉。
“我”的意识,又重新回到了苏岑的肉身,重新感知到了胸膛伤口的疼痛。
太阳穴传来了阵阵肿胀感,苏岑眼前一阵晕眩,赶忙摇了摇头。
“当我的意识想让这里的秩序恢复之时,物质世界就会归于正常。”
“觉醒者的天赋不同,他们对物质世界的影响也各不相同。”
“物质决定意识,并非真理,意识决定物质,也并非谬论。”
“现在,你能够理解了吗?”
九月耐心地解释道。
“我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
苏岑受到的冲击很大,以往的观念搭建起来的,牢不可破的堤坝,在突然卷来的一场洪水过后,片瓦不剩。
他过往从这个世界的书本上看到的,被信奉为真理的东西,都成为了谬论。
书本上记录的东西,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他以前觉得,老师是最有学问的人,但随着他年龄增长,思考的增多。
他发现老师的思维也有很多局限性。
于是他不满足,开始主动看书思考,通过书本去学习这个世界。
现在,有个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你所认知的世界是残缺的。
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对唯物世界的信仰。
“世间没有亘古不变的真理,真理和谬论,在特定的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终有一天,你会逐渐看清这个世界的全貌。”
九月说完,重新拿起菜刀开始切排骨。
苏岑思忖了片刻,抬起头来看向他。
斟酌了许久,他开口问道:“如果我的意识足够强大,是否也能够像你那样,影响物质世界?”
九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那些排骨悉数剁碎,放进了锅里焯水。
就在苏岑以为等不到他回答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
“影响已经产生了,你没有发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