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宣布战败,并主动退去自封的兖州牧,重新尊奉曹操为兖州牧,他的这份政令迅速发往兖州各郡。
距离东郡最近的便是济阴郡,其治所定陶县,廨舍厅堂内。
四十来岁的太守吴资居于正中端坐,两边则坐了十几个衣着体面的老者。
这些都是郡内各豪绅的家主。
这个时代的太守,若得不到郡内豪族的支持,官是当不下去的。
而豪绅也不是善人,既然选择支持了哪位郡守,则该郡守就要保护他们的利益。
所以各郡守难免都会被郡内豪绅裹挟。
这吴资也不例外。
此前曹操下令强行征粮,又杖杀名士边让,把整個兖州的豪绅士族都给得罪了。
所以自从张邈陈宫迎立吕布之后,济阴郡士绅跟其他郡县一样,裹挟着吴资举起反叛曹操的大旗。
毕竟在当时的情形看,曹氏已经一败涂地,吕布必然会坐稳兖州。
而且在他们眼中,吕布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壮士,能被他们轻易玩弄于掌骨之间。
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他们豢养的一个看门狗。
这兖州,最终还是他们说了算。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吕布军气势汹汹,两万余人马竟然在鄄城折戟沉沙,而曹操也及时从徐州回师。
虽然在濮阳一战,曹军被吕布军击败,可曹军也没有被彻底击垮,而是跟吕布形成相持的局面。
这兖州的局势与前景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所以这济阴太守廨舍内,每天都有不少豪绅前来相聚,跟大家共同商讨时局,商量对策。
“据斥候来报,曹操已率大军离开濮阳,挥师巨野,”吴资面皮白净,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扫视了眼前一众豪绅。
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正是眼前这一众家主们助他坐稳了济阴太守之位,也是这些人强逼他反叛曹操,到今天才弄得进退两难。
不管怎么说,他跟这些人的利益是捆绑到一起了。
“如此说来,濮阳方面吕温侯便可以出击了吧,”坐在上首一个老者出声道。
吴资看了一眼,说话者正是这济阴豪绅领袖,高氏家主,名龄,字寿长,号长松先生。
“怪就怪在这里,”吴资微微摇了摇头道:“那吕温侯却并未出军,濮阳城依然城门紧闭,也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何事。”
他这一句话,底下众人顿时纷纷议论了起来。
“吕温侯并未出兵?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不知道曹操大军已经离开了濮阳?”
“吕温侯也是久经战阵之人,想必不会连斥候都不派。”
“那他此时还守在濮阳做什么,难道此时不是出兵,前后夹击曹军的好时机?难道吕温侯要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曹操攻打巨野?”
……
大家熙熙攘攘的议论。
甚至有几人已经迫不及待的跑到墙上挂的舆图前面,去查看巨野所在的位置。
他们也是没办法,近来这兖州战事扑朔迷离,几乎每一个人家里都雇了懂军事的客卿,给他们讲解当前局势。
时局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快逼成战略家了。
当然,从他们内心来讲,自然是希望吕布能取胜的。
道理很简单,此前曹操对他们暴虐无比,他们才下定决心反曹。
如今既然已经踏出了这一步,选择了站在吕布一方,自然不能看着曹操取胜。
再者,吕布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的确没有对他们强行征粮。
吕布只替他们看门,不要粮食,那是一个合格的看门狗。
曹操既看门,但要粮食也狠,简直连狗都不如。
“静一静,静一静,”吴资左手揉着眉心,右手往下虚压。
待所有人都止住讨论之后,他才叹口气道:“诸位,老夫不得不说一句,当时诸公劝谏老夫响应吕布,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那吕布不过是个壮士,论谋略,论气度,论麾下人才,这些他都远不及曹公,我们不该轻易上了他这条船。”
厅堂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思索吴资说的话。
这一番话倒也是有道理,他们是眼睁睁看着曹操从两千人入兖州,然后一步步发展到了现在。
而且曹操底下还有一个堪称妖孽的儿子,总能在曹氏基业面临危机的时候力挽狂澜。
再加上曹操麾下文臣武将,人才济济,这些确实都是吕布所不能比的。
有人小声试探着道:“要不……吴公就给曹公写一封信,就说我们知道错了,请求他原谅。
如此,将来即使曹公取胜,有了这封信,也不至于闹得太僵。”
“简直一派胡言!”
这时那高氏家主高龄怒斥道:“我等已经与那曹贼撕破脸皮,彻底决裂,即使再写信前去向他求饶,你以为他能放过你?”
那方才说话之人,势力显然不如高龄,被训斥了却不敢反驳,低着头小声道:“可是如今战况未明,万一吕温侯战败,我等家业都在济阴又搬不走。
到时曹公清算起来,我等该如何应对?”
“少在那里惑乱人心,”高龄站起身,信誓旦旦的朗声道:“诸位要对吕温侯有信心。
吕温侯麾下,有我等共同组建之联军效力,怎么会战败?
即使这支军马打光了,我们再给他凑,总之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那曹贼赶出兖州,否则我们便没有活路。”
“长松先生言之有理,我们的确应该相信吕温侯。”
“大不了我们再去给吕温侯凑军马,要是万一曹操重新掌控兖州,咱们这些人可就全都完了。”
在高龄的鼓动下,众人跟打了鸡血一样,变得慷慨激昂,群情激奋,似乎吕布战胜曹氏已经成了事实。
就在这时,突然有侍从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份告示。
“不好了,吴使君,吕方伯派人送来了这个,已经在外面张贴了。”
“一份告示而已,何至于如此惊慌?”
吴资虽然口中斥责侍从,但是心中已经隐隐感到不妙。
他接过告示扫了一眼,当即脸色变得煞白,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口中喃喃自语道:“吕温侯怎能这样?这让我等怎么办?”
“吴使君,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好奇的凑上前去,观看吴资手中的告示。
只看这一眼,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如同变成泥塑一般。
紧接着就像滚油中倒进一瓢凉水,场面瞬间沸腾了。
“吕温侯败了?我的老天爷,这怎么可能?”
“他不做兖州牧,还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们世代居住于此,祖宗传下来的宅邸田地如何能搬得走?”
“完了,完了,曹公重新做了兖州牧,咱们这些背叛他之人,以曹公的手段……”
现场有的人顿足捶胸,后悔莫及。
有的双眼无神,陷入绝望。
更有的神色忧虑,暗自垂泪。
这一份告示,把所有人对吕布的希望都给击碎了。
而且他们出于对曹氏重新掌权的恐惧,全都陷入了绝望之中,唯恐受到打击报复。
过了良久,大家议论声渐渐停止。
方才义正词严的高寿长也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的坐在矮桌前一言不发。
“吴使君,给曹公写封信吧,就说我们甘愿受罚,只求曹公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这一次再也没人说这句话惑乱人心,而是得到了所有人的共鸣,就连高寿长也没有反对。
“吴使君,把信写的诚恳一些,就说我们有眼无珠,鬼迷心窍,听信了陈宫张邈的鬼话,可我们现在幡然悔悟了。”
“另外还需要着重说明,我们愿意给曹公出部分军粮,只求曹公能大人不记小人过。”
此时的这帮豪绅们都变得极其卑微,只求曹操重新占领兖州之后能放过他们。
……
话说曹操率军离开濮阳大营,直扑向巨野。
巨野距离濮阳并不远,若不消灭屯驻于此的薛兰李封,曹军将时刻面对腹背受敌的局面。
大军到达巨野城下,薛兰李封倒也不保守,主动率军出击。
其实薛李二将一直以为,吕布会率军前来救援巨野的,毕竟巨野濮阳互为犄角战术,正是为了起到两面夹击的效果。
在本来的历史上,吕布也是极力率军营救巨野。
可是如今因为曹昂的搅局,吕布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竟然对巨野受到攻击无动于衷,甚至都没有心情出城攻击曹军大营。
这也就说明,作为一方诸侯,就应该冷血无情,心肠像铁一样硬,不该儿女情长。
这方面吕布显然不够格。
此时曹操心中记挂着濮阳城外的大营,以及跟儿子十日的约定,自然倾尽全力。
他一马当先,率先发起了攻击。
夏侯惇、夏侯渊、曹洪、张辽等诸将见主公都如此拼命,自然士气高涨,纷纷勠力杀敌,一战就把巨野军给击溃了。
最终李封在乱军之中被张辽斩杀。
薛兰则趁乱逃回城内,紧闭大门,再也不敢出战。
随即曹军对巨野展开围攻。
只可惜这攻城战却不怎么顺利。
只因此次曹军是仓促前来,不像从前那样准备充分,也没有带多少攻城器械。
接连打了数日,不过是损失惨重,在城下丢弃无数尸首,却丝毫没有伤及城池分毫。
这一日天色擦黑,曹军收兵回营,曹操没心情吃饭,板着脸坐在营帐中生闷气。
他面前有夏侯惇、夏侯渊、曹洪三位兄弟,以及刚刚赶来支援的荀彧。
正在这时,突然有侍从进来,跪地拱手道:“禀主公,徐州细作送来密报。”
“拿来我看,”曹操伸手结果侍从手中的密报,抖开一看,随即抬头对众人道:“陶谦死了!”
“谁杀得?”夏侯渊问道。
“不是谁杀的,是病死了,”曹操道。
“死的可太好了,”夏侯渊一拍大腿道:“反正咱们现在在兖州如此困难,攻打巨野又攻不下来。
兄长何不趁着徐州之主新丧,人心惶惶之机,趁机夺取徐州立足?”
“嘶——”曹操听了夏侯渊的话,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平常夏侯渊心思简单,从不喜欢用计谋,可是这句话说的却让曹操动心了。
如今他在兖州仅仅剩下了三个县,又有吕布在濮阳虎视眈眈,待在兖州何其不易,而攻打时局动荡的徐州,的确比留在兖州要容易的多。
“文若,你以为妙才之言是否可行?”曹操问荀彧道。
“不可行,”荀彧面无表情的断然道:“昔日高祖皇帝保关中,光武皇帝保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成大业。
主公本以兖州起事,进而平定山东,此实天下之要地,乃将军之关中、河内也,不可以不先定。
如今主公应尽全力击破巨野,以其间收熟麦,节约饭食,储备粮草,一举而击破吕布,然后南结扬州刘鳐,共讨袁术,以临淮泗。
今若主公弃吕布而东进,多留兵则徐州不足用,少留兵则民皆保城,不得樵采,吕布趁虚寇略,民心益危,主公是无兖州也。
况且陶谦虽死,徐州未易亡也,若徐州不定,主公当安所归乎?
而今徐州皆已收麦,其必坚壁清野,以待主公之军,到时攻之不克,略之无地,不出十日,主公数万大军必然不战而溃。”
荀彧虽然年轻,但是战略眼光却是超一流的。
他始终为曹氏把控着正确的方向,这段话可称得上汉朝版的“高筑墙,广积粮”。
听了荀彧一番长篇大论,曹操连连点头道:“文若此乃老成之言,是我多想了。
正如文若所言,我父子在兖州已深耕年余,即使如今各郡县之长反我,但底层百姓应念我父子之好。
如今眼看即将麦熟,莪怎能将兖州丢于吕布,而去觊觎徐州?”
于是曹操不再有其他想法,而是集中精力攻打巨野。
只可惜,梦想与现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荀彧“深耕兖州,积蓄粮草”的战略固然没错,可是目前这巨野城却很难一口吃的下来。
眼看跟曹昂约定的十日之期将近,曹操心中越来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