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临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丛冰清重逢。
他看到丛冰清站在一个木牌前,木牌上的五个字“方宗玉之墓”,墨痕尚浅,显然刚写不久。
“你立的?”苏临问。
丛冰清摇头:“不是我,是那個蚁仙门的女弟子,他们早就认识。”
丛冰清显然也知道那女弟子和方宗玉的关系,但她在这里做什么?苏临觉得总不会来悼念的。
“你为什么也在这儿?”苏临问道。
“想看看自己的内心。”丛冰清面无表情道。
“内心?”
“当年,我从这里带走了方宗玉,而方宗玉的父母,其实算是我和紫光真人间接杀死的,但那时我被蚁仙功控制着,所以没什么感觉。
现在,我想看看自己回到这里,会有什么感触。”
苏临明白了,有很多人对自己的初心刚到迷茫时,都会有这种行为。
尽可能复刻当初的环境,审视自己的内心,当心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后,人便心满意足了。
“那你有什么感触吗?”苏临看着木牌问道。
“没有,没什么感触。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没人记得方宗玉他们一家了,所以我才没有任何感觉。
因为他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所以我无法想象我做的那些事,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说这话时,丛冰清依旧面无表情。
她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是修仙前的我,一定会感到很愧疚。”丛冰清认真地补充道。
苏临觉得,现在的丛冰清看上去像一名哲人。
“你之前说,如果再次遇见,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你如此想要保持理智,现在你可以兑现诺言了。”苏临说。
丛冰清望着方宗玉的墓牌,迅速看了苏临一眼,干笑道:“这兑现来得真快,不过,其实理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快说吧。”
“嗯。我之所以这么执着于理智,还要从我最初修仙说起。
我是在七岁时,跟我师父一起修仙的,与我一同拜师的还有我家里小妹和小弟。
这中间发生的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修仙练功。
最初的十二年,大家本来好好的,我和小妹小弟,都尝到了修仙的甜头。
但就在十三年的夏天,修着修着,师父就疯了,他把我们关起来,每天喂我们吃些奇怪的药。
那段日子很痛苦,但第二年冬天,我们便一起把师父杀了。
动手之前,我们都以为会一起死掉,但那次运气很好,我和弟弟妹妹都只受了点轻伤,师父死了。
那以后,莪们本想回家,但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继续修炼师父留下来的功法秘籍。
后来又过了半年,修着修着,弟弟也疯了,但与师父不同,小弟虽然疯得很厉害,但他不会伤人,所以很好看管。
于是我把他关在洞穴里,按时给他送吃的,自己就认真研读秘笈,努力找出正确的修炼法门,以便帮纠正他已经扭曲的神智。
再然后,妹妹也疯了,我一样把她关了起来。”
“就这样,我每天修炼,每天修炼,每天送饭,每天送饭。
弟弟妹妹也很乖,不吵不闹,就是疯得厉害,说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说继续修炼下去,就必须割掉身上一些地方,但我翻来覆去地看,也没见那书上写这些。
大概十年吧,那之后又过了十年,我一个人照顾他们,每天重复研读那些秘笈。
渐渐的,我觉得或许可能是我的神智出了问题。
毕竟弟弟和妹妹都说要割掉那几处地方,割开身体一些经络,才能突破境界。
我想,或许是他们修炼对路,才有了相同的感应,而我,才是修岔了的那个。”
“他们除了说些要自残之类的话,其他时候都非常正常,他们还经常劝我、安慰我。
小弟告诉我,其实错的是我,只要我放开他们,他就能给我证明。
小妹对我说,我锁了他们十年,他们却一点都不怪我,说只要修成长生,这十年不算什么,但我必须放了他们,他们才能突破瓶颈。”
“然后……我就放了他们,我在小弟身边,看着他用刀子在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
我当时想拦住他,但他说一旦开始就决不能停下,否则就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我信了,就这么看他这么一刀刀、一刀刀把自己切成了血人。
结果当然是他差点死了,我用几副草药吊着他的命,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丛冰清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在平复心情。
“我本来,觉得小弟和小妹都错了,但小妹查看了小弟背部的伤势后,说他往自己背上割肉的时候,下刀歪了,所以才没成功,她要我帮她下刀。
我本来不想同意,但她说只要她成功,就能想办法救小弟。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是同意了,我现在还记得,我在她背上足足割了三百六十七刀,每一刀都是按照她的吩咐,非常精准地切下去的。
当时我一心想着要成功,所以下刀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最后,小妹也失败了,他俩都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我给他们吊了半年的命,两人在第二年的夏天走了,死时身体已经烂得没了人形。”
丛冰清面露苦笑,转头看向苏临:“你猜猜,我当时什么感觉?”
“一定很伤心吧。”苏临叹了口气,他知道失去妹妹是什么感觉。
“伤心?这倒没有,我觉得我很可怜,也觉得他们很可笑……他们竟然把臆想出来的幻觉当做真实。
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更可怜,竟然屡屡对他们报以不切实际的希望……真是……真是太可悲了。”
丛冰清摇头叹息,目光望向远方。
苏临看向着对方,心里有些惊讶。
冰清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重新抬头。
“所以,我不想成为小弟和小妹那样的人。如果我也变成了那样的人,那认识我的人该有多么可怜。
明明真正的我已经死去,他们却依旧要宽容地对待那个已经疯掉的我。”
她说完,侧目看向苏临,开玩笑道:“若有一天,疯掉的我出现在你面前,那就大声嘲笑我吧。”
“我没有这种无聊的兴致。”苏临说道。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苏临忽然想起了方宗玉的日记,于是他将方宗玉最后那几篇日记告诉了对方。
“我想,走火入魔后的他,或许是真心喜欢你。”苏临很好奇,丛冰清接下来会如何回答。
丛冰清注视着苏临,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摇头:“我对那孩子,没有任何感情,他认识的根本不是我,而我认识的也从来不是他。
生活在一起几十年,但我和他,其实从头到尾都是陌生人……是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苏临闻言沉默。
他突然觉得方宗玉很可怜,他心心念念的师姐,从始至终都不对他抱有任何感情,甚至轻描淡写地否定了那几十年的点点滴滴。
……
翌日,当地下起了大雨。
丛冰清不知在何时离开了村子。
苏临独自一人,带着方宗玉的日记和拨浪鼓,来到了他的墓前。
苏临看着木牌上被雨水淋湿的字迹,将拨浪鼓和那叠日记放在了木牌前。
或许丛冰清说的没错,这一切,只是一个虚幻的人爱着另一个虚幻的人,另一个虚幻的人照顾着那个虚幻的他。
他们从未真正相识,所以也不算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