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0英镑,现金。
听到这个价位,路易心中倒是有些释然了。
为什么?因为对这种完美状态的Model T而言,16000英镑的价格真的不算高。
甚至于他当时都有一种想要直接点头完成交易的冲动。
但在最后一刻,他的专业素养制止了他。
“韦伯先生,我可能需要让相关领域的专家来看一看,不知道是否可以?”为避免表露出自己对这辆车的急切欲望,路易尽全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
韦伯此时站了一会,觉得劳累不堪,已经找了个椅子歇息,叼着的烟斗颤抖了两下,权当是同意。
得到许可后,路易拨打了他的朋友,马克西米连诺·施耐德的电话,他是汽车领域的专家。
当然,这位专家早就已经到达了附近,昨天接到韦伯的电话之后,路易就已经约好了马克西米连诺。只不过因为要征求车主的意见,才让他先在附近等候而已。
因此路易刚放下电话,马克西米连诺就已经到场。
而他也没有多寒暄,而是简单的握手致意后,立刻开始了对这辆车的鉴定。
二十分钟后,马克西米连诺放下工具,稍微清理了身上的污渍,向着二人走来。
此时的路易已经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座位,就在韦伯的旁边。
看到马克西米连诺鉴定完毕,路易递给他一瓶水,等他歇息了片刻后问道:
“情况如何?”
马克西米连诺补充了一些水分,然后放下瓶子,只说了两个字。
“完美。”
这是他能给予的最高评价,事实上,连马克西米连诺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甚至一度怀疑这辆车是不是那种水平超高的伪造品。
他本来有太多可说的,比如引擎历经百年依然如新的状态,比如半椭圆悬架竟然只换过弹簧,比如车轮毂的木材依然能支撑起整辆车的运转,还比如这款车引以为傲的车轴竟依然能正常工作。
他从事这个行业将近三十年,还没有见过保存的这么完好的福特Model T,这简直难以置信。
如果说名车如美人,那么当画像上的倩影,黑白相片上的女郎真的走下,向你微微欠身之时,又有谁能抵御这上世纪摩登风情的诱惑。
就连向来一板一眼的马克西米连诺都有些不能自持。
作为汽车领域专家的他给出了一个相当可观的估价,即便如此,他都觉得自己或许估低了些。
“我认为这辆车至少价值20000英镑,对于一辆还能用原装引擎跑起来的Model T来说,这个估价不能算高。”马克西米连非常认真地对着路易说,然后他又转向了另一边正在抽烟斗的韦伯。“也请让我向您致意,您对这辆车的维护令人惊叹。”
马克西米连诺向着韦伯微微欠身,在这位行事有些古板的专家,这位名为切斯特的老人甚至可以称得上伟大。
他创造了一个奇迹。
完成了鉴定的马克西米连诺与路易握了握手,然后便带上了工具离开。
韦伯还坐在那里,抽着烟斗。
路易预料到了估价可能会提高,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决定要让马克西米连诺来进行鉴定。
因为眼前的车保养的太好了,好到不真实,好到让路易担心可能是假货。
而确认车是真品的路易,此时打算最后进行一次努力,争取能稍微砍下一些价格。
就在这时,韦伯先开了口,却不是关于报价,而是某些别的问题。
“路易先生,如果你买下了这辆车。”韦伯又吸了一口烟斗,他的声音仿佛弥漫在烟雾中。“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你打算如何处理她。”
不急不缓,只是一个问题而已,一个老的不能再老的男人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甚至放弃了主动权,本该毫无威胁的才对。
路易却不知如何答复了,他本身有些要讲的,但看到眼前的老人放下烟斗,坐直了身体,就这样看着他时,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明明是在交易的时候,明明是要即将进入核心的谈判,将一切情感、记忆、期待都赤裸裸地折算成金钱的时候,却突然有这样一个过于私人的问题出现,仿佛这不是一场唇枪舌剑的交锋,像是父亲在看着少年长大后,对即将要继承家业的子嗣进行考校,询问他是否能好好的继承自己的遗产,能否让他的父辈与父辈的父辈不至于蒙羞,能让某些东西在他的后代与后代的后代中延续。
于是满心算计的路易惊愕,他本来已准备好话术来应对对方的一切问题,而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却让他的所有准备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不过是一辆车而已。
路易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他此时却突然那些被马克西米连诺寸寸检查过的仪表和零件,为了让那些部分保持完好,这一百年内要有多少人来维护多少次呢?
他本来要买下来这辆车以作收藏,同时期待能够转卖,但刚要说出口时,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眼前这个老人或许是期待路易接手后,能继续好好照料这辆汽车,让她能保持这种状态,或许几十上百年后,人们依然还能看到一个奇迹的存在。路易其实明白,但他却在心底生出了一种其他感触。
被养了百年的车,永远保持着状态,准备在街道上奔驰的车,怎能就这样被困在牢笼中,等待着老死。
想到此处,也就无需再想。
“我要将她开出去。”路易看向韦伯,没有一丝动摇。“去到她该去的地方,成为整条街上最亮眼的存在。”
自从从事当铺工作以来,面对顾客,路易没有一次摘下过他虚伪的面具。
而这是第一次,他毫无负担的说出了心里话,哪怕对方可能不期待这个答案。
韦伯微微一动,他听到了难以想象的答案。
见此情形,路易仍旧毫不收敛,又上前一步,直接将一切挑明。
“韦伯先生,这也应当是您希望看到的,如果不是,那又何必在受伤之后将她卖掉呢?”
听到这里,刚才还沉默的韦伯猛地抬起头,看着路易,似乎要将他的一切看穿,但对上路易的双眼时,却又有些迷离和躲闪。
他想起小时候听说的曾祖父买车时候的故事,想起祖父叙述的经济危机时几度想要卖车的犹豫,还有父亲一遍遍为汽车上油保养的艰辛,因为曾祖的喜爱,祖父便决定要尽全力保管好这份遗产,父亲被告诫要将这些传承下去,直到自己这代没有后人,也要独守着她直到晚年。
有时候看着这辆车时,韦伯总是在想,要是她能够在路上飞驰时,该是怎样一番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