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尚珍阁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坐在客席上的是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约三十上下,着一身蓝灰色西装,虽说有些旧了,但也看得出是近年来最国内最流行的荣昌祥的牌子。皮鞋是进口的SAXSON擦的锃明瓦亮,西装的内搭马甲兜里装着一块怀表,金色的怀表链子露在外面,看上去颇为时髦。
单从这身打扮来看,就知道这青年该是有些家底儿的。虽说进入民国已经数年,但在北京城除了进步学生或是从南方来的开明商人之外,平日里穿西装的还是很少的。
北京人还是喜欢传统长衫大褂,像陈秀、李钊、鲁迅等人,无一不是如此……
这青年自称宋改平,乃是隔壁贾方轩掌柜的余旺财介绍过来的,正是那副山水仕女图的主人。
“宋老板,这位就是尚珍阁的梁掌柜,您这副山水仕女图能够以五万大洋的高价出手,算是沾着咱们梁掌柜的光了!”余旺财一脸讨好的给那青年介绍道。
“梁掌柜,久仰久仰!”宋改平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抱拳微微躬身朝梁有德行礼道。
“宋老板太客气了!”梁有德抱拳回礼,接着道,“宋老板肯将这山水仕女图给放小号儿出售,也算是给了小号儿一个露脸的机会啊。”
最近琉璃厂都传遍了,新来的大帅是个文化人儿,最是喜欢一些古玩字画,只要东西好,根本不怕出钱!
也正因如此,琉璃厂那帮窜货的都快疯了,一天天的找着好物件儿,想要拿着去巴结帅府,这山水仕女图无疑是其中翘楚!
“那可不是!”一旁的余旺财反客为主,“要不是这山水仕女图,就你们这尚珍阁哪里有机会跟大帅搭上关系,要我说这回你们可占了大便宜……”
“余掌柜!”不等余旺财说完,宋改平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这单生意能成。明显是小弟占了便宜,你怎么能这么对梁掌柜说话呢!”
“是,是!”余旺财看起来对这男青年颇为忌惮,连连点头哈腰的赔礼道歉,“都怪我这张嘴没个把门儿,梁掌柜不要见怪。”
这厮也算是能屈能伸了,毕竟大小也是个掌柜的,基本的社交技能还是有的。
“宋老板过谦了,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货好不愁卖,就算是没有小号儿帮忙,您这山水仕女图想要出手也该没什么难度,不知为何要经小店儿过这一手呢?”一旁陪客的周彝贵说出了自己疑惑了许久的问题。
“说来也不怕您笑话。”宋改平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来,“小子祖上也算是有些名声,曾祖在江南一带颇有声望,再往上几辈儿就算是前朝皇帝也见过几面!”
宋改平说起自己的先祖语气里颇有几分与有荣焉之一,但随即他的声音便跟着沉了下去。
“……只是时过境迁,家父前些年得了急症匆匆撒手而去,我又留洋在外多年,一回来就接手了这么个烂摊子。”
“好在家母为人刚强,家中老仆一向忠心,家底儿多多少少也留了一些。我也算是爱国商人,留学回来之后想着实业兴国,就在上海办了间棉纺厂,谁曾想……”
“这中间可是出了什么差池?”老掌柜无儿无女,听这青年身世如此坎坷,难免起了几分同情之意。
“唉——”宋改平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个年头儿,实业救不了中国啊……”
宋改平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详细阐述了他如何凭借一腔热血在寸土寸金的大上海建造的一个棉纺厂,最后棉纺厂又是如何被帝国主义毫无下限的商品倾销折腾的资不抵债,宣布破产……
在场众人听完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对京城人士而言,平常最多听说过所谓的洋务运动,对现代工商业的了解少之又少,一时间都被宋改平的遭遇所吸引,并颇有几分同情之意。
“宋老板忧国忧民,实乃我辈楷模啊!”周彝贵很少佩服别人,但对于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青年人却着实高看了一眼。
“周兄谬赞了!”宋改平谦虚道,“棉纺厂倒闭之后,我只好变卖了所有家产还债,后来在朋友的引荐之下准备来北京经商,因为缺少本钱,只好拿了祖传的古画出来变卖……”
根据宋改平所言,他自己对古董并不了解,之前也去过一些当铺或者古玩儿店,对于山水仕女图想要的人多,真正出钱的人却少。
古玩一行,向来讲究一个以小博大,任何人都想着低买高卖,价值万金的物件儿,肯花百金收购的都算是良心商家了!
宋改平一不懂行,二没门路,三来他初到北京城无权无势,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画儿才刚在市面上出现,就有不少不怀好意的人出现在了他的周围。
好在他那朋友在京城多少有些关系,宋改平的人身安全暂且还有保证,但这也使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把画儿给卖掉。
自己既然卖不出价钱,那么托给专业人士去卖,似乎就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听到这里,尚珍阁众人才明白这贵重的山水仕女图为何会落到自己手上,梁掌柜等人自也打消了疑虑。
“那宋老板咱们这次就说好了,要是您对这画的价格没有异议,那就通知帅府的人三天之后前来取画。”梁有德冲宋改平道。
“当然!”宋改平欣喜无比的应了下来,“画既然已经交给您了,怎么卖什么时候卖当然是您说了算!”
“还有一事麻烦宋老板。”周彝贵在一旁插了一句,“三天之后希望宋老板也能到场,价钱我们掌柜的已经谈好了,既然您也同意,届时直接和帅府交易即可,至于先前您答应二成的……”
“咳咳咳……”
没等周彝贵说完,一旁的余旺财却不知为何,一阵干咳打断了周彝贵的话。
“这就是你们尚珍阁的不对了,说好了你们负责卖画的,宋老板这里什么都不必管,再者说了宋老板不是还给着你们抽成呢么!”余旺财一脸急切的插话进来。
“余掌柜,这好像是我们和宋老板之间的事情吧?”很久没有开口的老掌柜说话了。
“一来,老朽敬佩宋老板的为人,这副画权当小号儿帮宋老板找个主顾,至于佣金我分文不取;二来,我尚珍阁也不缺那几千大洋,想来余掌柜的也知道,这几日单是支应帅府那群当兵的,我们花费的也有上千大洋了,宋老板要是有意,把这笔费用结了就成!”老掌柜的开口解释道。
“就是这个理儿,再者说了,宋老板即是准备在这北京城做买卖,借此机会和帅府结个善缘岂不是好?”周彝贵也跟着劝道。
说实话,虽说和帅府约好了三天后交货,但能否顺利拿到钱尚珍阁众人心里也是没谱,还不如把这交易直接交给买卖双方,那点儿佣金虽说舍了有些可惜,但也好过最后一无所得不是?
“余掌柜,你这是给我下了眼药啊!”
出乎尚珍阁众人意外的是,此时的宋改平并没有回答他们的话,而是朝一旁的余旺财发起火来。
“宋老板,您这话是说哪儿去了,我哪儿敢跟您上眼药呢!”余旺财一脸无辜的反驳道。
只是,众人看他那对儿溜溜直转,不敢对视的眼神儿,就知道宋老板说的话另有一番意思。
“梁掌柜,不知这余旺财是怎么跟您传的话,这佣金到底如何结算?”宋改平转身朝梁有德问道。
“宋老板,余掌柜的说了,这画底价三万大洋,卖超出的算是利润,小号儿佣金就是这利润的二成。”周彝贵代老掌柜回道。
“哎呀呀!”一旁的余旺财见状,后悔的直拍大腿。
“余掌柜,真是如此吗?!”宋改平的话语里多出了三分火气。
“这……”余旺财嘀咕了半天,这才道,“宋老板我这也不能给您白跑腿啊。”
“哼!”宋改平鄙夷的瞪了余旺财一眼,这才回头朝老掌柜道歉。
“梁掌柜,是我行事不周看错了人。我原意为,这山水仕女图只卖三万大洋即可,卖出的钱您和我四六分账,哪知这余旺财竟如此胆大妄为!”
“原来是这样!”一直待在一旁侍候,没有说话的田守长忍不住开口了,“这么算来,我们店不是能分到两万大洋?!”
田守长干别的不行,小算盘打的比谁都快,平日里算账就跟人形计算器一般,心里边那算盘珠子打的噼里啪啦的响。
“守长!”周彝贵打断了田守长的话,随即朝师傅梁有德看了一眼,师徒二人眼神交流了一番,这才接着往下说道,“宋老板为人自不必说,但咱们接这生意通过的是余掌柜的,余掌柜说的条件咱们也是同意过的,现在要是依了宋老板的条件,咱这不是摆明了见财忘义吗!”
“你师兄这话我爱听!”余旺财撇了田守长一眼道,“怪不得人家是师兄呢,这见识就是不一样,你们尚珍阁既然同意了我原先提出的条件,现在就不应该反悔,更何况咱们还立了字据的!”
这余旺财本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这宋老板,一心只想从中把自己的那份儿利给拿回去。
田守长刚准备接着辩驳,不曾想有人居然比他更急。
“哼,姓余的,那你两头通吃事又怎么说!”宋改平冷眼看着余旺财,恨不得把这家伙直接给干掉!
“宋老板,我这不是也在替您考虑吗……”余旺财喏喏道。
“老子用不着你替我操心,我告诉你姓余的,你要是再敢在这里面掺和,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宋家虽说没落了,但收拾个把小掌柜还费不了太大的功夫!”宋改平冷下脸道。
余旺财这下被吓的够呛,这家伙虽说好财,但更加惜命,被宋老板这么一威胁。算是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梁掌柜,咱们之间就按我说的办如何?”宋改平见压服了难缠的余旺财,这才接着朝梁有德问道。
“宋老板,这不太好吧?”梁有德一脸为难。
“老掌柜,您也别太过推辞,且听我一言。”宋改平语气变得极为平和,与刚才教训余旺财时判若两人。
“一来,这生意本就是您与帅府谈的,我这边再横插一杠,对三方都不方便。”
“二来,我本就不欲和那群军阀打交道,中国沦落至此,与这群军阀脱不了关系!”
“其三吗,这算咱们初次合作,我手头还有几件儿东西,要是老掌柜觉得可以,我可都托给贵店出手,分成还按照四六即可!”
宋改平一连说了三条,而且一条比一条有道理,尤其是最后那条,让梁有德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按照山水仕女图的标准,这宋老板一旦出手,拿出来的物件儿绝非凡品,这其中的利润……
“不必如此,我等就按照行业里的标准抽一成的佣金便好!”梁有德连连摆手道。
“老掌柜不必客气,这件事听我的!”宋老板反驳道。
“这……”梁有德一脸为难之意。
“这样吧,我再退一步,三七分可好,要是梁掌柜再拒绝,那就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了!”宋改平故作生气道。
“那就却之不恭了!”
“合该如此!”
二人商议待定,尚珍阁负责三日之后与帅府的交易,最终所得四六分成,也就是说能拿到五万大洋中的两万。
这般算来,前面花掉的千把块大洋,倒也算不得什么钱了……
宾主尽欢,尚珍阁一众人簇拥着把宋老板送出了出去。
只是,他们没有看到的是,走出尚珍阁的宋改平嘴角那丝冷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