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韩掌柜！”

韩子奇刚出火车站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他，他忍不住心里微微一沉——自己果然是让人给盯上了，刚到北京城麻烦就跟着到了。

韩子奇没有理会那人，把帽沿微微朝下压了一下，加快脚步准备开溜。

“小韩掌柜！”

身后那人脚步却是更快，一阵风一样跑到了韩子奇前面，稳稳停了下来。

“我说小韩掌柜，您不记得我了，我都拉过您两回了，有次您还赏了我两块大洋呢！”

来人是个人力车夫，个子不高，瘦瘦的，一身的腱子肉，三十上下，因常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皮肤显得粗粗的，和身上的粗布褂子倒蛮配的。

这人既这般说了，韩子奇就知道自己有些风声鹤唳了，对方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在车站拉活儿，刚巧碰上而已。

这车夫韩子奇倒认识，叫做文三儿，上回坐车的时候专门介绍过的，韩子奇来到这个年代的第一份薪水就是给了他的，说来也是一种缘分了……

火车站平日里南来北往的人最多，人力车夫也最喜欢在此处趴活儿，因为有能力坐火车的经济条件都不错，这些人往往还都带了行李，也最需要坐这经济实惠的黄包车，资深车夫文三自也不例外。

因认识对方，韩子奇也微微松了口气。

“文爷啊，我当是谁呢。”韩子奇灵机一动，自己目前刚好用的上这位。

“可不敢，您喊我文三儿就成！”

韩子奇的态度显然令文三分外满意，这厮虽只是个人力车夫，但打小儿就养了个好吹牛打混的毛病，平日里最喜欢占些口头上的便宜，颇有阿Q精神。

韩子奇的大名近日在琉璃厂一条街都叫的震天响，谁都知道昔日里尚珍阁的小叫花子学徒捡了个天漏，就连一向挑剔的洋老板禄大人都瞧上了小韩掌柜手头的物件儿。

文三因拉过韩子奇两回，平日里没少在车夫群里吹嘘，说自己和炙手可热的小韩掌柜有过怎样怎样的交情。

这也是文三一向的毛病，好像自己“出租车”上拉过哪位大人物，自己的身价儿也会跟着升上去一般。

这段时间他常在琉璃厂晃悠，只不过许是运气不好，一直没碰到韩子奇，这回好容易遇到了这在琉璃厂被传成神的韩子奇，文爷他就算不要车钱，也得把韩子奇拉上一拉！

“小韩掌柜，您这是刚下火车？”文三分外热情的打着招呼，“看样子是出了趟远门，我可有些日子没在琉璃厂看到您了，您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可别累着喽，您上车今儿我免费拉您一趟！”

“三哥，却也巧了，我这儿正差辆车呢！”韩子奇顺手掏出两块大洋递给文三。

“小韩掌柜，我都说了要免费拉您了，您这不是打我脸吗！”文三悻悻的盯着那两块儿白花花的大洋，忍不住想要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小韩掌柜是什么身份，用得着他文三儿搁这儿充大头！

“三哥，劳您架，居上坊您可清楚？”韩子奇把那两块大洋塞进文三儿手里。

“当然，可不是我吹，可这北京城方圆百里，有那块儿地方是咱爷们儿不知道的！”文三颇有出租车司机的一番自傲。

“得嘞，我有个朋友打河南来，背了不少东西要奔居上坊找吴掌柜去，我这刚刚回来脱不开身送他，劳您驾等下把他带过去。”韩子奇朝文三吩咐道。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文三听后微微一笑，“就几步路的事儿，您用不着给这么多。”

韩子奇却没接文三递回来的大洋，笑了笑道：“我那朋友背个大竹篓子，有一人高，上头盖着蓝底儿白花的包裹皮儿，乡下来的生的人高马大，您待会儿一眼就能认出来。”

“得嘞，小韩掌柜，我指定把人送到。”文三拍了拍胸脯说道。

“那就拜托您了，我这边儿还有点事儿，下次见面我再答谢您。”韩子奇匆匆回道，他已看到不远处索巴正带人朝他这个方向奔来。

文三见韩子奇匆匆走了，掏出一块大洋“呼”的吹了口气，得意的放在耳边听响儿。

自己每回碰到小韩掌柜都能发一笔小财，这韩掌柜年纪虽然不大，但确确实实是自己的财神爷啊，要能见天儿碰到小韩掌柜这样的爽快人儿，文爷早就火大发了！

这般想着，文三就看到一个汉子背个大竹篓，一脸懵懂的从火车站蹭了出来。

“这不就是个乡巴佬儿吗，小韩掌柜在哪儿交的这号儿朋友，怪不得他说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么个大傻帽的样子，文爷我认不出来才怪！”文三不屑的朝黄大锤看了一眼，看在那两块儿大洋的份儿上，朝黄大锤迎了过去。

文爷虽是个黄包车夫，但他也是货真价实的北京人儿，因这一点儿车行里的老韩头、大裤衩子一类城外人向来不在文爷眼里，更何况这一看就是乡下来的黄大锤！

在韩子奇吸引索巴等人注意力的时候，这边文三刚好走到黄大锤面前。

“嘿，大个子，你是小韩掌柜的朋友？”文三一脸鄙视的问道。

刚到北京城的黄大锤一时间被这人来人往的帝都震撼的有些回不过神儿来，前门火车站，也叫正阳门东火车站，始建于光绪二十九年，是北京城第一个火车站，也是此时全国最大的一个火车站。

黄大锤哪里见过如此繁华的地界儿，一时间有些找不着北，两只脚都不知道朝哪儿迈，浑浑噩噩的跟着人流出了车站，看到眼前矗然耸立的正阳门，心里愈加慌乱，早把韩子奇在火车上的叮嘱给丢回石头村了。

好在此刻一个人力车夫朝他走了过来，对方还好像认识他的样子。

“俺……俺就是……”黄大锤磕磕巴巴的回了一句。

“得，还是个磕巴！”文三见状乐了出来。

“我说大傻个，你这是打哪儿来啊？”文三忍着笑调侃道。

“俺，俺从石头村过来。”黄大锤如实答道。

“得，整一个傻子，谁知道你那石头村是哪个犄角旮旯的。”文三见状更加鄙夷。

“嗨，我说大傻个子，小韩掌柜是不是让你奔居上坊去啊？”文三接着问道。

“对的，对的！”黄大锤见对方提出居上坊来，脑袋点的如同捣蒜，他总算是想起来自己该干嘛了。

“那就没跑儿，就是你了！”文三知道自己接对人了。

虽说他对韩子奇一向推崇，但碰到这乡下来的黄大锤却是有些瞧不起，这文三本是个敲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主儿，一肚子坏水儿，动不动就想捉弄一下别人。

只是这北京城里的绝大多数他都招惹不起，碰到黄大锤这么一个傻大个子，文三心底下的坏水如同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涌了上来。

“我说大兄弟，你来的不是时候啊。”文三故作惋惜的冲着黄大锤道。

“咋了？”黄大锤一脸惊恐。

“本来嘛，小韩掌柜交代过了，让文爷我把你一路送到居上坊去，可现在眼瞅着快晌午了，看城门楼子的那帮大兵要睡午觉，到时候一关城门文爷我可就回不来了！”文三装出一脸无奈的样子道。

“这……这咋办啊？”黄大锤一脸懵逼。

他不是没见过黄包车夫，在临汝县和洛阳城都碰到过，甚至还和韩子奇他们一块儿坐过黄包车，但像文三这么牛皮哄哄的黄包车夫他第一次碰到，只能感慨北京城不愧是天子脚下，一个车夫说话都这么牛叉……

“这样吧！”文三见把对方吓得够呛，也就见好就收道，“谁让文爷我心善呢，咱既受了小韩掌柜的嘱托，肯定得把事情给办利落喽！”

“这样吧，居上坊离这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咱们快马加鞭，一路小跑过去，这样既完成了小韩掌柜的嘱咐，也耽误不了文爷我的功夫不是？”文三装作一副替对方考虑的样子道。

“中，俺都听您的，文爷！”黄大锤被唬的一惊一乍哪里找得着北。

文三见状心里乐开了花，他这趟活儿，就只当去城外溜达了一圈，不用拉人不说，还能看这傻大个的乐子！

二人“商议”待定，文三偷笑着拉着空车一路小跑在前，这厮本就是个车夫，跑几步路对他而言再轻省不过。

黄大锤则背着一个重重的篓子，半步不敢落下，紧紧张张的跟在后边，满头大汗粗喘如狗，他虽走惯了山路，体力上顶三个文三不止，但毕竟背了东西跑，自然比不过文三。

黄大锤就这般被文三忽悠着，一路朝着居上坊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