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店里就这点儿货底子了,事已至此,您各位也不用再挤兑我了,看在往日的情分儿上,高高手儿,帮忙给收了,我还得还东家钱呢……”
泛古堂里,一向意气风发的佟奉全,此刻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耷拉着脑袋,有气没力的招呼着生意。
古董这行,一步天堂一步地狱,自打从河南洛阳侥幸得了那汝窑三足奁,佟奉全是走路生风洋洋自得。以为这琉璃厂交了好运了除了韩子奇那毛头小子,还有自己这么一号儿人物。
一旦那三足奁顺利出手,佟奉全都准备找东家庆王爷辞了掌柜的一职,自己独自盘个铺面当老板,甚至连后面娶媳妇的事儿都想好了……
如今,三足奁毁了不说,二奎里里外外卷走了柜上足足一万五千多块大洋,加上他拿走的那块价值不菲的古玉还有一副唐寅的画儿,泛古堂数万块大洋一夜蒸发。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就算是报了警,也决计抓不到人了。
一下子拉下这么大的亏空,任他佟奉全有三头六臂,也是填补不上了。
更何况,他和二奎不同,没办法一走了之,二奎身上揣了几万块大洋,又是孑然一人,年纪轻轻的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
他佟奉全领的是庆王爷府的东,虽说庆王爷奕劻前两年已经死了,但作为大清最后一位“****”,还是有些余荫能庇佑到后人头上。
如今庆王府主事的乃是他的长子,爱新觉罗-载振。载振虽没有他老子庆王爷奕劻的政治手段,但其在商业一道颇有些天赋,欧洲、日本都曾去过,加上他阿玛曾担任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北京城的洋人们也多少卖他几分面子。
有了洋人扶持,一般军阀之类的也不敢去找庆王府的麻烦。
面对如此强势的东家,佟奉全自不敢同二奎一般,携款跑了。
一来,他的授业恩师格古斋的葛老爷子还担着干系呢,二来,就是他想携,店里也实在没什么款了……
好在经营泛古堂这么些年,他多多少少收了些值钱的物件儿,店里的东西虽比不得三足奁和二奎带走的那块古玉还有唐寅的画儿值钱,但随便拿出一件儿也都能卖上个几十上百块大洋来。
聚沙成塔,积土成山,这么些年佟奉全小仓鼠一般一件件儿从外面辛辛苦苦搜罗来的这些东西,倒也将将好儿能让他把这场祸事给躲过去。
现在想来,从他下定决心造假蒙骗沈松山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注定会出现而今的恶果一般。
看着店铺里一众同行挑挑拣拣的选着东西,佟奉全忍不住的悔恨万分,这事情怪不得别人,自他心头恶念起时,恶果便也随之生成——
一开始,从沈松山“不经意”间透出大帅府想要那三足奁的时候,若当时他不想着刻意的去巴结大帅,也就不会主动让二奎把那三足奁送上门去。
等二奎为那三足奁撞墙自尽差点儿死了的时候,要他不再贪那三足奁的价值,也就不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又白搭进去三千大洋,买了一坏掉的三足奁回来。
再等那三足奁回到自己手上,要不是成心的想拿它去坑沈松山,他自也不会捡起造假的手艺,把自己吃过的亏又给沈松山撅了回去。
最终,沈松山因为买了打眼的东西,赔了一万三千块大洋,想不开上吊自杀;二奎则受了沈松山死的刺激,外加一万三千大洋的诱惑,铤而走险携款潜逃;自己则只留下一个濒临倒闭的铺面……
一件儿历经千年而不损的充满灵性的东西,就这么在几个充满贪欲的人的手里打了个转儿,就让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伤的伤。
那三足奁从来都没属于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却因为这人性的贪婪,在历经千年而不毁后,被这三人给毁了个干干净净……
韩子奇并着范五走进泛古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掌柜的佟奉全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在店铺的正中间站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点头时而摇头,魔怔了似的。
其他顾客则各顾各的四处看着东西,韩子奇定眼看去,来的倒都是些同行,不少人他倒也都认识。
后世的电视剧或者小说里,提到民国时期亦或者建国初期买卖古董的故事,古玩这东西往往像烂大街似的随处可见。
但真正来到民国之后,韩子奇才渐渐改变了这种看法,古董这玩意儿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难得一见的宝贵物件儿。
旁的不说,此时的琉璃厂算是全北京城,乃至全中国古董最集中的地界儿了吧,可要让不怎么懂行的人来买,收下一百件儿东西,能碰到一件儿有价值的,那都算他是捡着了!
琉璃厂大大小小的铺面,那里面摆着的东西,都是一个个眼力不俗的行家里手,一件件儿的常年累月走街串巷倒腾来的。
凡是有价值的古董,往往都是传承有序的,寻常人家拿来的东西,你甚至都不用上眼瞧,一百件儿里边有一百件儿都是假的!
好在此时满清的贵族老爷们没落了,一个个儿的不得不把平日里拿来把玩儿的东西掏出来换口饭吃,这才撑着整条琉璃厂在乱世当中都显得有些繁荣起来,不仅如此还顺道儿养活了一大批靠夹包袱窜宅门生活的散户。
琉璃厂每一家濒临破产的铺面,对行里人而言,都是他们大批量进货的好机会。
即便你从王侯的深宅大院里面收东西,那收上来的物件儿也往往鱼龙混杂,并不全是值钱的物件儿。
但直接从琉璃厂的店铺里进货则不同,尤其是像泛古堂这样,在琉璃厂都赫赫有名的铺面。
此时,大家买的并非是个把的物件儿,而是他佟掌柜的眼力!
佟奉全在琉璃厂也是数得上的一号儿人物,他的眼力比之蓝半张这样的人物也丝毫不差,这样的人物,他铺子里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东西,自然都是上乘的货色。
只是,古董这行历来讲究的就是一个低买高卖,趁火打劫,佟奉全想要靠卖这些东西还债,但真的操作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容易。
“佟掌柜,您也知道,这几个佛像我老早就瞧上了,我那善缘斋本就主营佛具,这回就请您割爱了!”
韩子奇刚准备上前朝佟奉全打个招呼,就看到善缘斋的孙掌柜笑眯眯的朝对方走了过去。
韩子奇顺着孙掌柜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泛古堂角落的一处柜台上,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堆佛像,最中间的是一个檀香木打造的大日如来法相,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颇有一丝古朴大气的蕴意。
“孙掌柜,旁的我也不说了,就按您上次给的价钱,我回头亲自给您请店里去。”佟奉全见有了生意,赶忙打起精神应道。
“佟掌柜,不瞒您说,最近手头儿有点儿紧,您能不能……”孙掌柜却没有应下,反而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古董这行,向来雪中送炭者少,趁火打劫者众。
所谓的低买高卖,说来简单,其实都是费尽各类手段,坑蒙拐骗见缝插针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哄人上当而已。
佟奉全万万没想到,前几日还有说有笑的同行,在此危难之际却选择了落井下石,只是他必须把东西卖掉,只得硬下头皮接着和对方谈价。
“那以孙掌柜您的意思?”佟奉全试探性的问道。
“我那铺子刚进了一批货,压在手里一直没出出去呢,要不是为了给您帮忙,确实不急着收东西……”孙掌柜试图往回找补。
“孙掌柜,您直接开门见山,说个价儿吧。”佟奉全打断对方道。
“我最多能拿出这些。”孙掌柜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来。
佟奉全见状心里猛地一痛,几乎要呕出血来,就在半个月前,单那一件儿大日如来法相,孙掌柜就出价到了六千大洋!
而今日,那一堆的佛像,零零散散的加起来,至少也是八千大洋的时价,他竟然狠心一下子给压了这么多!
“孙掌柜,您这是非得要我呕出血来啊。”佟奉全咬牙叹道。
“佟掌柜,瞧您这话说的,我这纯粹是冲着帮您的意思来了,要是您不满意,咱这买卖不做就是!”孙掌柜就势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孙掌柜这边一嚷嚷,泛古堂的其他客人也都不约而同的朝佟奉全看了过来,纷纷跟着放下了手里正在看着的东西。
佟奉全见状忍不住心里一凉,这场面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是古董行里惯用的套路,行里话叫做“压心气儿”。
意思很简单,就是指碰到不懂行的落寞王公贵族一类,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值钱,行里人达成一致意见,不管对方出的价格多低,绝对不出手收购。
直到让对方觉得,自己手里的那些什么瓷器古画分文不值,最多卖个嚼谷钱出来,撑着饿不死就算了。
然后,这群人便能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子把这家里存着的值钱物件儿,尽数收罗一空,从而吃下最大的利润。
身为行里人的佟奉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往日里配合着别人用过的手段,此时却又被人家一成不变的给用回到了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