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奇一行十余人，四辆马车，一匹马，就此组成声势浩大的车马队伍，踏上了行人匆匆的长安道。

长安道，由南至北，一条彻底贯穿东郡的坦途；连接了如长宁、元寿、云风、长安、乐宽等大大小小十余个县城，乃是几地商贾行脚的必经之路。

路上行人众多，原以经商者为主，如今却多了许多书生打扮的读书人，众生心之所向，身之所往，皆有不同……

车轮碾过平整的黄土大道，偶尔经过细微的颠簸，带来前后左右的摇晃；时间一久，马车上的众人逐渐淡去了刚上行程时的激动，开始昏昏欲睡。

牡丹将两只狗抱在怀里，给它们头顶施加了泰山压顶般的压力；又时刻瞪着大眼睛盯着时刻闭着眼睛的李无奇。

“无奇公子，你睡着了没有？你如果睡着了，妾身可就要……偷偷亲你一下咯……”

李无奇：“……”

“木阿～”

李无奇：“！！！”

也就是在马车上！

你丫的有种换个地方试试！

好不容易熬到午夜时分，长宁车队行至一处荒僻之所，就地安营扎寨，点燃了篝火。

长安道上很热闹，附近其实有一座名为“小羊”的乡镇；只是大壮前去打探，得知镇上唯一的客栈也早就客满了。

篝火旁，大壮且道：“越往长安走人越多，恐怕此后几天的路程，日日都得如此了。也不知到了长安县，还能不能有客房……”

周劲竹不以为意，只笑道：“本以为我等提前半月启程已够早了，不料比我们早的还大有人在。”

李无奇用树枝拨弄着柴火，当手中树枝被点燃，他便将火焰蹭灭，然后又用树枝拨弄柴火，乐此不疲。

李无心静静地坐在他左边，指间把玩着自己长长辫子的末梢；牡丹在他右手边坐着，用手撑着头，看着他发呆。

苏红鱼坐在李无心身旁，神情有些恍惚，似心事重重的样子。

冬梅紧挨着自家小姐，嘴里絮絮叨叨道：“小姐，晚上野外多蚊虫，被叮了又痛又痒，您还是尽早回车里去歇着，明日还得赶路呢……”

另一边，苏青霄关注这边的情况已久，此时忽然起身，沉声道：“红鱼，你过来，为父有话问你。”

“是。”

苏红鱼起身，随着苏青霄去了稍远一些的地方。

冬梅便坐在原地张望。

苏青霄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迅速阴沉了脸，厉色道：“红鱼！昨夜为父是如何跟你说的？！”

“昨夜父亲说，红鱼应当要……”苏红鱼秀眉微蹙，犹犹豫豫道，“要多亲近李公子……”

“亏你记得！你可知那名叫牡丹的女子是何来历？与李公子是什么关系？”

苏红鱼悄悄松了口气，道：“我问过无心了，那位姑娘并非李公子的心上人，大概只是普通朋友……”

“那为何与李公子共乘一辆车的是她而非你？我看她身段样貌都不在你之下，可是個祸患……唉！李公子是诗仙后人，手上有诗仙之作，若能与他交好，咱们苏家受益无穷啊……”

红鱼低了头，闷声道：“可无心说，李公子并不喜欢美人……”

“呵！”苏青霄冷笑一声，“不喜欢美人？哼！天底下就没有不喜欢美人的男人！他若不喜欢美人，为父就该亲自去找他了！”

苏红鱼：“……”

…………

“无奇，要喝水么？”

沈蛟将一个水壶递到李无奇面前。

李无奇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自己带了。”

沈蛟便自然而然地在他身旁坐下，笑道：“此次鸿雀诗会，你若拿出《将进酒》，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震惊九州文坛，彼时，只怕连鸿雀书院也入不得你的法眼了。”

李无奇道：“我是杀猪匠，无心向鸿雀书院。”

沈蛟笑了笑：“你文心虽破，但毕竟身具文才，读书的目的也不只为了达成境界，那本身就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李无奇呵呵一笑，没好气道：“不如你自废了文心，试着感受一下读书的真意？”

沈蛟微微摇头，却始终面带微笑：“不可因苦难放弃自己，也不可自己制造苦难，顺其自然啊无奇……”

李无奇沉默地拨弄火堆，再不出一言以复。

沈蛟静默了些许时候，又转脸向李无心笑道：“无心姑娘，早就从无奇口中听说过你，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今日一见，不愧是无奇的妹妹，兄妹二人相貌出众，且气质出尘，实非常人所能比。”

闻言，李无心瞧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哥哥，见哥哥是面无表情的沉默，于是她也低下头去继续玩自己的辫子了。

沈蛟自讨没趣，便笑了笑，又向冬梅道：“我听师爷提起过，冬梅姑娘与苏小姐情同姐妹……”

冬梅皱眉道：“这是师爷说的？”

沈蛟愣了愣。

其实师爷没这么说过，但确实说过也意思相近的话：“冬梅与红鱼虽是主仆，但感情却十分深厚，旁人都当他们是亲姐妹……”

沈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也不是很明白究竟是哪一句话说错了，便试探着道：“冬梅姑娘……与红鱼姑娘……情同姐妹？”

冬梅变了脸色：“小姐就是小姐！奴婢就是奴婢！你说我和小姐是姐妹，便是在说我家小姐是下人，便是在说我冬梅不守规矩、不成体统！”

于是沈蛟乖乖闭了嘴，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貌似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但自己根本也没做什么呀！

此时苏红鱼与苏青霄归来，苏青霄向李无奇展现出一个极为恳切的笑脸，语气谄媚道：“李公子，您诗才傲世，而小女生性愚笨，若能得您指点一二，或许开了窍，便能在鸿雀诗会上多得一些机遇……”

苏青霄过于拘泥礼数，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反倒让李无奇浑身不自在，他便敷衍道：“不敢当不敢当。”

苏红鱼红着脸一言不发，站在苏青霄背后显得十分局促，冬梅急忙起身，拉着她向众人匆匆告别，便回马车上休息去了。

与李无奇告别之后，苏青霄又坐到周师爷身旁，小声提醒道：“师爷，鸿雀诗会可不远了，李公子身上若还有诗仙别的遗作，可得尽快套出来！”

彼时诗仙之作现世，定会引动天地才气，反哺文心，若李无奇有心帮扶，便能助自己再登高一步！

周劲竹笑了笑：“苏先生，水只有那点，不过是杯里的水倒进碗里，莫非就变得更解渴了么？”

……

“咳咳，这位姑娘，在下苏白浪，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苏白浪整理了衣冠，看上去人模狗样。

牡丹嘴角带笑，微微颔首道：“小女牡丹，见过苏公子。”

苏白浪便一步踏在李无奇与牡丹之间，扭着屁股想要挤进来坐下：“在下一见牡丹姑娘，便觉得十分亲切，想来是在哪里见过的，也可能这便是上天所说的缘分……”

“诶！等等，你……”

感觉是一条发了春的狗在身旁蠕动，牡丹无比嫌弃地皱了眉头。

可苏白浪刚坐到一半，便再也坐不下去了，因为一只大手稳稳托住了他的屁股。

苏白浪瞪圆了眼睛，回首叫道：“你流氓啊！摸我屁股干啥！”

“滚！”李无奇低喝一声，单手便将他摔了个空翻。

毕竟已是第三等级的体魄，干这个被酒色掏空身子的苏白浪，就跟干只小鸡崽儿似的。

苏白浪啃了一口草泥，狼狈地呸了几口后，张嘴骂道：“本少爷！臭小子！你知道本少爷是谁吗？！”

李无奇看了他一眼：“这么热的天，挤什么挤？”

【令行禁止！《禁行诀》熟练度+1】

苏白浪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无奇摇摇头，不满道：“问了又不说，这不是犯贱么？无心，牡丹，我们回去休息吧。”

“好。”

于是李无奇起身，将李无心推到车旁，再将她抱到车上。

苏红鱼与冬梅占一辆车，无心与牡丹占一辆车；还剩下两辆，自然是留给周师爷与苏青霄两位年纪最大的先生；剩下的李无奇、大壮二壮、沈楚、沈蛟、苏白浪六人，身强力壮，露宿一夜也没什么所谓。

月明星稀。

苏白浪中了《禁行诀》足足四分之一个时辰后，才突然瘫软在地，心脏跳得无比剧烈，牙关上下打颤，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我我我……”

我见鬼了！

知道自己在哪儿，却动弹不得！

那感觉就像，人还清醒着，却被鬼压床了！

自己恐怕真是见鬼了！

他神色惊恐，于是尖叫一声后，一跃跳上了苏青霄所在的马车！

“嗷！”苏青霄惨呼一声，“臭小子！你想压死你老爹啊！”

…………

当李无奇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奔赴百里外的长安县时。

他们身后数十里的石牛镇。

石牛屠场。

两个人趴在牧场旁日渐枯黄的草丛中，萎缩的叶片下，两身黑得扎眼的夜行衣日益明显。

“哥……”

“闭嘴。”

“我觉得这样的潜伏没有意义……”

“闭嘴。”

“谁都看得见我们……”

“闭嘴。”

“……”

“闭嘴。”

这两人来自万妖山脉黄泉猎妖人。

申天司交给他们的任务是，潜伏在石牛牧场，寸步不离地盯着那两条狗，一刻也不许离开。

一头埋头吃草的牛啃破了其中一人的裤子，露出大红色的底裤。

“哥，你裤子破了……”

“闭嘴。”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一黑一白、又跑又跳，十分欢脱的两个毛茸茸的身影。

申天司第六次去见鲁掌刀与申主管。

鲁掌刀说：“我觉得可以。”

申主管说：“我觉得有必要再考虑一下。”

申天司第七次去见鲁掌刀与申主管。

申主管说：“我觉得还行。”

鲁掌刀说：“不然再给莪们一天时间，让我们考虑一下？”

…………

更远处的官牛镇，一座恢弘气派的宅邸。

身形干枯似木乃伊的算命先生慷慨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后颤抖着手指，蘸了血，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地上飞快地书写下几个大字：

“仙缘不在牛角，却在鸿鹄眉梢。”

一人影道：“何解？”

算命先生长叹一声，歇息了许久，才幽幽道：“小姐成仙的机缘，已不在石牛镇，而在鸿鹄之上。”

那人影道：“能否再具体些，我们已经耽误不得了。”

算命先生摇头叹道：“窥命会遭天谴，吾已窥七次，再有两次，就该暴毙了……”

那人影便道：“还请先生最后再施展一次仙术！仅此一次！官家定保先生及后十八代荣华富贵永享，只要官家不倒，您的族人便能永得庇佑！”

“唉！好吧……”

“不必了，我想先生已经提示得很清楚了。”一道倩影款款走来，长发飘飘，声音清冷灵动。

“羽儿，你已明白了？”人影惊喜。

“黑白妖心已离开石牛镇，去了鸿雀诗会，也就是长安县。”

“好极！来呀！听本家主号令！集结人马，前往长安县，截获黑白妖心，带回官家！”

“且慢。”

“羽儿，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已调查清楚，此次同黑白妖心前往长安县城的人马中，有长宁县的周师爷。他背后的县衙，毕竟属于朝廷，我们大动干戈，不合适。”

“只要你能成仙！小小一个长宁县衙算得了什么！羽儿，爹知你心地善良，可这是关键时刻，需得下狠手啊！”

“这只是一方面。就算我方人马顺利取得妖心，返回官牛，路上便要耽误不少时间；鸿雀诗会近在眼前，可我还需要一定时间来炼化妖心，如此一来，便更赶不上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亲自去，取得妖心，就地炼化，抵达长安，入仙门！”

“你亲自去？可你尚未完全炼化善恶狼心，一身修为也被限制了九成，实力便只相当于武者境！那帮人明里暗里有不少高手相助，你去，恐怕也不完全妥当……”

“爹请放心，女儿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