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瑟·徐居高临下地望着远处慌乱的抢救场景,各种治疗和检查器械被拉来拉去,医疗兵和各种型号的医疗机器人走来走去。粗线条的战场急救就像工业化的流水线机械组装一般,将对时间的争分夺秒用到极致。
好不容易被俘获的大团长就这样被忙碌的现场遮蔽着,他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的角度——卡尔基在被插入各种输液导管时,医疗机器人翻动他的身体,突然垂落下来一只带着银白色飞行员的手,还有从医疗床上流下一条线的殷红色血线,一直滴到地上。
“哎呦!”兰瑟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他很怕看到流血场面,觉得自己真不适合战争,一看到尸体和血就觉得恶心,同时手脚冰凉。
一个悬浮型的小型清洁机器人立即飞一样飘过来,把血迹清理干净,战舰的地面永远是光亮如镜的。
对卡尔基而言,身为柏拉图高级贵族,他的血如黄金一样珍贵稀有。但对盖亚清洁机器人而言,他的血不过是一种三级污染物,跟粪便处于同级。
“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血?”兰瑟喃喃自语,他不明白
“他还活着,但生命体征微弱。”
医疗人员的一句话让“吉萨”指挥室中的所有人心中石头落地,连线那里的兰瑟也长舒一口气。
“柏拉图人的脑部暂时诊断不出任何损伤,但他出血性休克了。”
医护长用医生那种特有的冷静口气说道。
“计划大功告成啦!”
“我们成功啦!”
“赢了!”
“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治疗出血性休克不是问题,简直可以说满血复活啊!”
旗舰“吉萨”指挥室一片欢腾,跟过节差不多。
“哈哈!我们抓住了白虎骑士团的大团长!柏拉图人神吹的‘第一武将’,尽入吾彀矣!”
“终于对上面有一个完美的交代了,太好了!我们二十七舰队的健儿打出了盖亚舰队最高水平!”
兰瑟听到纳扎巴耶夫中将那中亚人豪爽的笑声,韩少将附和的掌声。
随后,两声沉闷略带清脆的“嘭,嘭”声。
“开香槟!”
“干杯!”
“祝贺!祝贺!”
听起来像是纳扎巴耶夫中将的勤务兵马屁精般地即时拿出了两瓶香槟酒。
“真有站在巅峰的感觉。”
“要嗨还得再进一步啊!我认识几个漂亮女兵,可以拉过来一起娱乐放松下……”
这不知道谁在说话,随后几位将军们都发出一阵放肆得几乎接近于放浪的笑声。
“真是够了……他们真让人见识了,幸好我从那里跑出来了……”兰瑟轻轻地自言自语道,“我们的第一波攻击伤亡惨重啊,有什么好开心的!”
兰瑟心想,原本他这个刚从军校毕业的士官还接触不到盖亚的将军们,但这样几次打交道下来,实在让他见识了。从贝尼尼准将起,兰瑟对他们的印象就很不好,他想到参谋部最冷的笑话就是:我们的使命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和纳税人的命。战争部简直像一部全速开动的绞肉机,刚刚他扫了一眼迪亚兹上校的舰队的伤亡名单,简直令人难过,此时他仿佛看到数万封阵亡通知书要被寄出去了,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将会带给无数家庭哀伤和悲痛,这些人都是死于他制订的“大吉岭计划”,转瞬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统计数据。这样一想,他在胜利时,完全开心不起来。
大概,自己真的不适合当军人。
兰瑟想到自己厌战厌枪怕血畏尸,在爷爷的安排下,为了吃体制就业才读了军校。不像卡尔基,他是为战争而生的……
这个时候,忙碌的医护组已经完成了最危急的现场抢救部分,将白虎大团长拉走,去手术室进行进一步更细致的医疗。
悬浮医疗床正好被推到兰瑟站立的位置之下,这样在几秒钟内,徐中士居高临下看得非常清楚。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位柏拉图最高阶层的军事贵族。第一次的狭路相逢,大团长手持一把重型突击步枪,就敢孤身冲入几千士兵把守的盖亚基地,他简直是霸气和杀气上身,甚至有种君临天下的孤傲,他作为一位新兵,只能望着他,不敢走近一步。
而现在,在医疗兵匆忙闪动的身影中,他看到是另外一个卡尔基。
失去意识的大团长紧闭双目,脸色苍白如纸,显得疲惫不堪。各种细细的管子插满了他神像一般完美的躯体,各种颜色的液体在维护着他的生命,一切都显出一种后现代的荒诞感。他那原本线条分明的狭长面孔,无力的偏侧在一边,由于戴着透明的呼吸面罩,或者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掉了那种军人式的日常严肃感,看起来甚至变得更好看了。他赤裸着上身,身体肌肉线条完美紧致,没有一丝累赘的线条,身体皮肤白皙,具有古典雕塑的美感;左胸处的伤口已经处理过,贴好了强效止血贴,但血迹到处都是。在这样糟透的情况下,他的面容和身体还是显得如此完美,甚至算得上非常优雅和宁静。
兰瑟突然想到了第一次看到璇玑的感受,8岁的璇玑身上透着一股灵气,让人想到了“泉水”;卡尔基身上也有一种特殊的光芒,大量失血让他流失了那种刚烈强势的气息,就如阳光暗淡下来,渐渐转化成“月光”,即使在昏迷不醒之时,他都带有一种柔和的高贵美。
六百年不同制度下的进化和演变,柏拉图人真的变成了盖亚人眼中的“天人”吗?兰瑟这样问自己。
急救小组中的一位医疗兵似乎也注意到大团长超凡脱俗的美,看到他的发髻凌乱不堪地歪斜一边,便情不自禁地帮他解开发髻,却对一个男人的长发产生了兴趣,他用手捋了捋像黄金一样耀眼发光的头发,愣了一秒钟,好像在欣赏。
这些场面转瞬就过去了,大团长被带去继续急救,中士一个人站在原地,看到清洁机器人飘飞到血迹处,开始喷消毒剂,一切都恢复平静,仿佛一场激烈的战斗从未发生过一样。
&sg.”(对不起)兰瑟用德语自言自语道,“Katze.”(大猫)
好像把一位天神从其御座上打下,使其落入了纷繁复杂的尘世……
正在思绪翻飞之时,他的胃突然“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兰瑟孩子气地用手捂住胃部,作为他的第二人格,他的胃又开始抗议了。
“要命!一天没吃饭,刚才实在是太紧张,什么也想不到了……我带了最新上市的带超级干肉包的北海道羊肉泡面,可以边吃边写报告,我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兰瑟决定赶紧回去,他只是一艘庞大战舰上的小人物,做着再平凡不过的军中螺丝钉的辛劳工作。
黑暗笼罩着四野。
十四岁的卡尔基拼命奔跑着,夏虫在黑暗中发亮或者歌唱,这是盛夏宁静的夏夜。
“迦楼罗没有来……现在正是金翅鸟的繁殖季节。”少年用着变声期特别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只有满天璀璨的星光照亮他的前路,银河在另一个角度似乎变得更庞大而壮丽,没有任何导航设备,他勇敢地孤身一人继续前进。
他回头看着远处高高山丘上的特拉夜斯特陵舍绵延浩大的建筑群,在星光之下宛如盘踞地上的巨兽,显得冷漠而古怪。
“我不怕你们……自从弗栗多大团长结婚离开后,我日子就好过多了,再也没人打我了。”他扬了扬眉毛,如清澈见底的湖水般的蓝眼睛中充满自信。他意识到,作为全柏拉图规格和等级最高的布哈拉,特拉夜斯特陵舍就是白虎骑士团的象征。他比很多人来得更早,也更早懂得如何在其中生存。
“你们能对我做什么呢?不过是三天禁闭,餐餐冷水和硬面包。”
他在星空下飞奔着赶路,心里欢跃无比。心想关禁闭能准时吃饭,比冗长的繁文缛节和餐前祈祷还好得多。
那里有一棵优昙婆萝树,用它奇迹般的美丽在吸引着他。卡尔基思前想后,情愿受处罚,也要在晚上偷偷溜出去,去看一年只有一次的奇景。
他是自然之子,所以他熟悉出生地的一花一草,也不畏惧黑夜。
银河宛如一条闪闪发光的巨大的女神的项链,以亿万颗宝石的星光直坠地面,那棵巨大的参天大树在暖湿的夜风吹拂中开始绽开千万朵花朵,如层层叠叠的花浪一样,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片片地绽开。
“啊!太美啦!”
他轻声地赞叹道,整个人都呆立着,为自然超凡之造化而折服。
“伐楼那要是一起来就好了……”卡尔基叹了一口气,“他太乖了……”
无数紫红色、艳丽绝伦的优昙婆萝花在星光下中纷纷绽放,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光芒之中,花瓣简直如艳紫色的石榴石雕刻出一样,在在闪闪发光。
这是柏拉图的大自然为他一个人绽放的美丽,他决定躺在树底下欣赏这片无法形容的美景。
卡尔基躺在草地上,金发在黑暗中闪烁一丝丝的光亮。宝石一般五颜六色的星光从头顶茂密的花丛和树杈间透过来,无法形容的壮丽和优美,他蓝色的眼睛中仿佛有漫天的星光,灵魂都陶醉其中。
睡意慢慢涌来,在半梦半醒之中,一位弥散着香气的黑发女孩轻轻地走来,与他并肩躺着,他们仿佛认识很久,好像朋友一样熟悉。
“你在做梦吗?特尤斯?”她在他耳边轻轻地问。
“没有!”他那种直率个性又显示出来,“我没睡着,我也不叫特尤斯,我叫卡尔基,来自特拉夜斯特陵舍的卡尔基。”
女孩笑了。
“你明明在做梦。”她的口气很温柔,这种梦呓一般的坚持却不让他反感,“特尤斯,你的梦太美了。”
他们两人一起看着星空下如华盖一样的花海,夜风一吹,几片落花就飘了起来。
“美梦总是短暂的,你看看,这样美丽的花,这么快就要谢了。”她感叹道。
“优昙婆萝花的美就是在于短暂,就如美好不能停留。”卡尔基是一个爱思考的少年,他总是能不经意之间说出富有哲理的话来。
“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吗?”她转过头问道。
“是的。”
“我在你的梦里,你还认识我吗?”
“你?”
他定睛看她,夜色太深沉,黑夜仿佛给她笼罩了神秘感十足的斗篷,他看不清她。
“不认识……”他又把目光投向繁花似锦的树冠,他不好意思跟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跟一个女孩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但我又觉得自己认识你,很久很久的朋友……”
“是的,很久很久了……我们还是好好享受你的梦吧。”
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一起看着夜风中的成片的花朵摇曳生姿。然后又开始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一般开始交谈。
“为什么你会喜欢优昙婆萝花?”
“它们是一种颠倒的花,和这世上的所有花都不一样。夜晚开放,早晨凋谢,让我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年轻人……他们为别人的梦想而奋战,原本应该享受年轻时光,却消失了……”他突然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成熟感来,因为想到了自己跟随弗栗多大团长,看到过很多悲惨的战场场景。
“你也会去打仗吗?”
“会!再过四年我就会被送到战场上。我们跟盖亚人打了快500年的仗,前线年年死很多人。”
“你是一个多么高贵平和的人,温柔又慈爱……竟然会做一个如此残酷的梦?”她显然有些吃惊。
他警醒般地停顿了下,他早年所受的教育就是永远要保持警觉。
“这有什么不对吗?”他反问道。
“在这个残酷的梦里,你会怎么爱人呢?”她还在继续问他。
“爱人?”
他显然被问住了,他所受的一切教育就是当一个最高效率的屠杀机器,一时半会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的话太云山雾罩,令他迷惘。
“特尤斯,天亮了,你要从梦里醒来了。”
在沉沉黑夜之中,第一缕阳光如利剑般撕破,红色的朝霞让花朵更为鲜艳夺目,卡尔基转过脸,他身边根本就没有人,她像梦幻一样来,又如梦幻一样消失了。
他站起身来,一阵风吹来,刹那间,一树的花朵开始如云霞一样飘落,落花之缤纷繁重,在风吹之时,就如紫红色的雨阵或漩涡,把一位身材颀长的金发少年围绕其中。
卡尔基入迷地看着这一切,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