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洛阳,十三朝古都,自夏而始,至后晋而终。
后汉、后周二朝则将洛阳定为陪都,称西京。
郭宗谊来的有些早了,没有见到牡丹奇擅洛都春,百卉千花浪纠纷的胜景。
唯有满目疮痍的一座大城,日暮下,如奄奄一息的老人。
清泰三年936年,石敬塘引契丹铁骑兵临洛阳,平灭后唐,末帝李从珂见大势已去,率曹太后、刘皇后以及儿子李重美等人登玄武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传国玺也下落不明。
这是洛阳作为首都,经历的最后一次战火。
河南尹、西京留守是武行德,他得探马回报,言殿下车驾已至城外三十里,便率着属下官吏,前往城门处迎谒。
郭宗谊仪卫排开,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
武行德刚过四十五,樵夫出身,史书记载他身高九尺,相貌奇伟,力大过人,乡人称为“一谷柴”。
后唐时,任河东节度使的石敬塘见他在街边卖柴,惊于其貌,所挑柴担重逾千斤,令左右挑之,无一人能背。
于是将武行德收入帐下,及开运年间,契丹南侵,攻破开封,武行德亦被俘。
同年,耶律德光有感中原反抗激烈,遂生北归之意,乃命控鹤指挥使武行德备船十数艘,载着铠甲兵仗,及千余名将校军卒,送军备北上。
船抵河阴,军队哗变,众人推武行德为帅,反抗契丹,自汜水直抵河阳,败契丹河南节度使崔廷勋,乃据河阳。
天福十二年947年,刘知远在太原起兵,武行德遣其弟武行友抵太原上表劝进,刘知远大喜,拜他为河阳三城节度使,由此正名。
大周朝廷初立,方设盐法,有能捉获一斤以上者,加以厚赏,由是不逞之徒,常以私盐中人。
武行德就遇到过一个桉子,但他明辩是非,还了当事人的清白,由此西京上下官员,无不恭服,不敢再以樵采出身小视。
总的来说,武行德算是个干将,也是个明官。
郭宗谊刚下马车,脚步还未站稳,便见一个高大的紫袍髯须汉两步窜上前来,深深一礼:“臣,西京留守武行德,拜见皇长孙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郭宗谊身边的侍卫吓得一激灵,这武行德生得高壮,额齐车盖,动作迅捷,勐然窜出,确实令人警醒。
若不是他行礼也很迅速,这些跟着郭宗谊久历战阵的近卫怕不是要拔刀相向。
“武帅请起。”郭宗谊略一拱手,随即示意他起身。
武行德依言站直了身子,郭宗谊只觉周遭光线一暗,尽被其遮挡。
郭宗谊不算矮,已近六尺唐尺一尺合30.7厘米,但还得仰着头看着他,于是郭宗谊感慨道:“真天人也,朝中传闻武帅身高九尺,是否属实?”
武行德呵呵一笑,抚须答道:“臣身长不过七尺五寸。”
郭宗谊在心中估算一下,那也是两米多高,确实算是巨人,难怪当年石敬塘能一眼看中他。
“真天人也。”郭宗谊又称赞一句,武行德只笑不言。
西京诸官上来见过礼,武行德方才问道:“殿下,臣已在署衙备好酒宴,为您接风,还请殿下赏光。”
郭宗谊摇摇头:“改日吧,我要先去探望舅翁。”
“既如此,便让臣等护送殿下进城。”
酒宴本就是仪轨,武行德本也不指望这以访亲为由的小殿下能来赴宴,当下也不再劝,干脆应道。
“善。”郭宗谊颔首,朝他略一拱手,折身回车。
武行德叉手领命,挥退其余官员,亲自骑马执斧,率着亲卫在前开路。
此时天色渐暗,洛阳中轴线上的那条天街上,已见不到一个行人百姓,两侧尽是甲士,十步一人,鲜衣亮甲,持戈而立。
郭宗谊颇觉遗憾,简单看了几眼,便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洛阳城大,且大队人马走得总是很慢,及天黑时,车驾才至柴守礼的家。
武行德亲自来禀:“殿下,银青光?大夫的府邸到了。”
银青光?大夫是柴守礼的官职,不过是个荣官,郭荣晋亲王,知开封府,朝官多不敢直呼柴守礼姓名,往往以官职代指。
“有劳了,改日得闲,宗谊再去府上拜访。”郭宗谊下车,与武行德拜别。
待他走远,才亲至柴守礼府门前叩门。
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柴守礼早知道他今日抵洛,却是大门紧闭,连个门房也不留。
轻敲狻猊铺首门环,高重朱门吱呀一声轻响,随后大开,门内灯火通明,中庭过道上跪着两排仆从,一名与柴荣有着七八相像的中年豪绅,独立人前,正含笑望着郭宗谊。
“谊哥儿。”那中年人亲切喊道。
郭宗谊依稀记得,此人好像是自家亲大伯,郭荣的大兄,柴?。
“阿伯。”郭宗谊用了个含湖的称呼。
柴?听后大为愉悦,好歹带个伯字,他快步上前,将郭宗谊迎入府中,借着灯火上下打量,口中啧啧有声:“两三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郭宗谊憨声一笑,任由他拉来扯去地看,半晌,柴?才松开手,侧身请道:“走吧,家里人都在正堂等你。”
“好。”郭宗谊点头,摆手命侍卫自去,紧随柴?进了前堂正厅。
洛阳的柴府颇大,规制也高,绕过仪门,又经一庭院,才来到一间高台大堂前。
年味未散,兼郭宗谊要来,所以屋舍装扮得颇为喜庆,檐下挂着盏盏金红纱灯,门窗俱都贴着书聻虎头,悬幡贴书,遍插桃枝。
郭宗谊拾阶而上,自廊下止步,理正衣冠,才随柴?入堂。
堂内灯火晃耀,装饰华贵,灯烛相照,金银交辉,令人有一瞬间的迷目。
郭宗谊微微眯着眼,才看清堂中人物。
只见两侧摆有二十余席,各都坐满,俱是锦衣华服,一看便是钟鸣鼎食之家。
对门主位上,仅有一席,坐着一六旬老翁,身穿紫袍,正是柴守礼,此刻见郭宗谊进门,急忙起身,张望过来。
“谊哥儿!”柴守礼轻呼道。
堂内原本相谈正欢的众亲闻言纷纷起身,齐刷刷看过来。
郭宗谊虽也出生入死,见过大阵仗,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仍有些忐忑,被众亲各异的目光盯着,面上竟也有些发窘。
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郭宗谊在心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