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倾力搏杀之人乃是未来威名赫赫的高欢后,一个危险的念头就如野火席卷荒原般在张宁的内心熊熊燃烧。
既已是结下仇怨…不若就此杀之以绝后患!
他目光闪动,沉吟不语。
犹豫间前一刻还凶威迫人,受众甲士围困而面不改色的高欢却突然仰面栽倒,没了声息。
王彬蹙眉上前伸手在其鼻间探了探,抬头冲着张宁无奈道:“这厮伤势太重,昏死过去了。”
是真的昏死了么……
张宁瞥去见高欢胸膛起伏微弱,似乎确实是伤势太重已无力支撑。
同时尔朱度律冷冷道:“张将军,你摆出这等阵势是要将本使与这贺六浑一并杀死在此吗?”
他话中含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显然已是被方才发生的一切所激怒。
这也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般令张宁回过神来:“尔朱大人说笑了,本将只恐那贺六浑恶斗之后激发自身凶性误伤了众人。”
“凶性?”尔朱度律将酒杯重重摔在桌案上:“纵有凶性只怕也是被你等所逼罢!
难道不是你怀荒武人搏杀不敌,又用恶浊手段保得性命方才以致如此么?
张将军,此事你却是得给出一个解释!”
的确,如尔朱度律所说一般,这次搏斗乃是自己一方落了下乘,说难听些更是输不起。
再瞧厅中众人虽皆是麾下军府中人,可神情无不难看羞愧。
如此情势下自己倘若再强留下高欢之命,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张宁当即示意甲士散去,又有侍从快步而入扶起翻到的桌案,重新端上酒肉这才笑道:“尔朱大人此话恐有失偏颇。
方才那位与贺六浑搏杀之人唤作卜苏牧云,虽有武艺在身但更是我怀荒镇军军主。
既是军人,身处危境间袍泽难免急切相护。
尔朱大人久在军中想必也不会不知。”
尔朱度律眯眼瞧着张宁,片刻后忽地也从容一笑,再无方才兴师问罪的模样:“张大人当真是对答如流啊!
不过……”
他话锋一转:“难道怀荒军府上下就要眼睁睁看着某家的护卫血流成渠,死于你等眼皮之下么?”
“哈!本将这倒是忘了!还望军使大人恕罪!”
张宁一拍额头,恍然记起般叫道:“来人,速速送军使大人的护卫去往医治!”
“送某家住处即可。”尔朱度律冷冷补充道,他瞧出了张宁对于贺六浑的杀意。
“理应如此。”
张宁答道,目光逡巡其身,暗暗思咐:流血如此之多,又晾了这么久,应当是十死无生吧!
……
次日,不知是从哪儿传出的消息在怀荒镇中悄然流动。
军府大宴朝廷军使时各遣人与厅中搏杀,怀荒军主卜苏牧云下场不敌,生死之际被另一位军主王彬救下,不但如此军府中还涌出大量甲士欲致胜者贺六浑于死地。
此举引得朝廷军使的极其不满,甚至当众发怒,双方最终不欢而散。
普通军民对此多感羞愧与颜面无关,毕竟自击退蠕蠕后,镇军大规模整编吸纳了大量镇户营户青壮,对于镇民而言这支镇军再不是陌生的,凶狠的欺压者,而多是自己的亲人。
历次成功的剿匪更是让镇民们与有荣焉,这也是其中多数人愿意听从军府命令,响应号召投身军伍共击蠕蠕的重要缘由。
此番卜苏牧云的落败,以及军府的做法毫无疑问是伤害到了他们引以为荣的自豪感。
不过也仅此而已。
屁股决定脑袋,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升斗小民亦是清楚卜苏牧云倘若真的身死,怀荒所要面对局面将是一支镇军无所统帅,数百人安危无保,其后所危及的亲人家庭更是数不胜数。
反倒是看似与此事无所干系的诸多富户大族颇为震动。
镇中北角,一处看似偏僻破烂的府邸中,一位身着棉质长衫,束玉石腰带,脚踏素色圆口布鞋上绘云彩图案的独眼老者正将手中的银铜鸠杖狠狠朝着地面杵去:“招惹朝廷军使是祸!大祸!”
独眼老者年近花甲,莫说是在北疆,哪怕放在洛阳这等水土丰润的富庶繁华之地亦是罕见。
偏偏他全无半分和蔼之态,仅剩的眼眸中不时流露出诡诈阴狠之色。
若是有军府吏员在此定是会为他的身份所感到震惊,其乃是怀荒及其周边羌人之族长,姚添。
姚氏自前秦时就已是羌族中的顶尖大姓,姚襄,姚苌等人无不在前秦苻坚苻天王麾下任重职要职,两人之父姚弋仲还是三国时的曹魏戍边重将。
其中姚苌更是在苻天王淝水兵败后得到古羌和西州豪族的推戴,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万年秦王,建立后秦政权,列为十六国雄主之一。
姚苌虽因缢杀旧主苻坚于新平寺而为人不齿,可他到底是击败西燕皇帝慕容永和东晋名将杨佺期的一方枭雄,其后虽身死国灭却也奠定了姚氏在羌人中的皇族地位。
因而哪怕后秦终被东晋太尉刘裕所灭,族人流散诸国后被元魏收容,可元魏还是给予了姚氏族人最大的宽容优待,只为令其能安抚族人稳定疆域。
凭借于此以姚添为首的羌人在怀荒可谓是自成一脉。
不过听闻此话另一侧却有人冷笑道:“怎得姚老儿?听你这口风又要效仿你家先祖了?”
他这话是何含义众人皆知,当下立时有人随之发笑。
昔日姚氏兄弟招兵买马以图乱世,所部两万七千余人却被前秦军打败,姚襄被斩,姚苌只得率部众请降。苻坚即位后,以姚苌为扬武将军多次重用,灭国征战不在话下。
苻氏对姚氏不可谓不恩重,可偏偏是姚苌在苻氏最虚弱的时候捅进了最锋利的刀刃,敲响了前秦灭国的丧钟。
北方诸族当初多在苻天王麾下效命,为其帝王风范折服,因此对姚添这样的姚氏后人十分鄙夷,言语中讥讽羞辱已是常态。
不过一片笑声中,来自鲜卑犀吉氏的中年人却是猛地起身喝道:“如此关头还在唇齿相讥,当真是活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