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南直隶苏州府,东庄。
青砖黛瓦,茂林修竹之间,坐落着一间僻静庵房,庵房牌匾上写着拙修庵三字。
庵内摆设简单,唯一桌一床而已。
一张福州髹漆方桌。
桌上放着汉未央宫瓦砚和玉厢花梨木镇纸。
稍微了解明史的人都知道,这两件玩意儿是嘉靖朝权臣严嵩父子的藏品,不知为何流落到了此间。
此时此刻,方桌对面厢玳瑁屏风矮床上,坐着个妇人,那妇人身穿淡绿裘袄,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
“徐家造了什么孽!韶儿大病才好,又鼓捣他去读书!”
她口中的韶儿,正站在方桌前,一声不吭。
这是个身材修长,剑眉星目的少年,眉宇之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英气。
少年好奇又机警的打量四周,目光在一个妖艳丫鬟身上稍作停留,旋即又转回面前妇人身上。
“韶儿,哪个浪蹄子鼓捣你读书的?”
少年默不作声。
妇人拿起那本《四书章句集注》,扔在地上。
“好好的,又读这劳什子作甚?”
一个身材粗壮、头戴青帽的小厮,笑吟吟上前道:“恭喜赵夫人,公子上进了,今天醒来就说要考取功名,怕不是文曲星附体,老爷知道,必定欢喜·······”
“喜欢个屁!”
赵夫人指着小厮,大声骂道:
“你嫌韶儿命长不是?滚!”
小厮连忙退下。
“朝廷在推新法,老爷在杭州忙着考成,御史就要来苏州查咱家,徐家上下就我一个妇人操持,还要给我添乱!”
考成法?
徐景微微抬头,目光炯炯。
莫非,穿越到万历朝了?
半个小时前,南都市考古队在对一座明代王公墓的抢救发掘过程中,墓道突然发生塌方,进入墓室的徐景,撤退不及,被埋在墓道里。
无限绝望与不甘中,沉重潮湿的沙土一点点淹没他的躯体,墓道中的氧气很快耗完。
呼吸渐渐微弱,意识逐渐模糊,脑海浮现出父母陌生的形象……
就在徐景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忽然,一个神祇般的妩媚声音在耳边响起:
“少爷!少爷!”
再睁开眼,就躺在这间屋子里,面前站着一男一女:身材粗壮的青帽小厮,含情脉脉的妖艳婢女。
婢女一双媚眼滴溜溜乱转,不停在徐景身上游走,看得他喉头阵阵发干。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被徐景穿越的这位,和他同名,也叫徐景,今年十九岁,表字冬润,小名韶儿,乃是苏州府城徐家的公子。
昨天,徐公子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抽风,半夜带婢女潘金莲来东庄游玩,玩得太尽兴,日上三竿还没醒。
小厮以为少爷又病了,连忙跑回府城禀告赵夫人。
徐景的母亲赵氏,风风火火赶到东庄,发现儿子已经醒了。
她进屋一眼望见案头摆着本《四书章句集注》,顿时火冒三丈。
《四书章句集注》都是八股文考点,简单来说,是明代士子的《三年高考五年模拟》。
三年前,十六岁的徐景第一次参加苏州府乡试,胸有成竹说要考个举人,结果刚进贡院就头晕目眩,接着大病一场,最后举人没考到,还差点丢了性命。
赵夫人四处托人求药,请到苏州府最好的郎中,瞧不出毛病。一个道婆说徐公子命犯魁星,想要保命,以后不可再参加秋闱(乡试),一来二去,徐景遂断了科考念想,放飞自我,安心做个纨绔子弟。
刚穿越过来的这位,只是手贱翻了几页书,就有了刚才开头的那幕。
见赵氏哭的伤心,徐景顺着她的心意,安慰说:
“都听母亲的,不乱读书了,安心混吃等死。”
赵氏眼泪婆娑:“韶儿,你长大了,说得好!”
一般大户人家父母,都希望孩子走仕途,多读书,哪有让人混吃等死的道理。
“新皇继位,朝局乱的很,为官也未必好,你爹开罪张元辅,被罚了半年俸银,前途未卜!你不入仕做官也好!京师不过砂砾场,风大沙大(注1),做到首辅又如何?你看高肃卿(高拱),一着不慎,就被张江陵陷害扳倒,落得树倒猢狲散,前年高拱被赶出京城,几大箱子行李都丢了,仆人也跑了,真是可怜啊,咱徐家可别落得这个下场······”
徐景认真听着,脸上表情渐渐凝重。
高拱于隆庆六年被张居正扳倒,既然说是前面的事情,那么,现在应该就是万历二年。
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整个大明朝堂,几乎都在张居正控制之下。
张居正此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以牙还牙是他的座右铭。
听说自家得罪了张元辅,徐景不由为他这个位面的老爹担心。
“苏州到底是通都大邑,咱家不缺银子!你若不愿结社讲学,便学你爹,去造园子,吟诗作画也行,非要去五脊六兽的争科考作甚?咱徐家不是小户寒门,只要熬过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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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桌备好了饭菜,徐景搀扶母亲,来到拙修庵旁的草屋耕息轩。
耕息轩院外,树有篱屏,草屋窗前挂着斗笠蓑衣,墙角靠着锄头?头,都是崭新的。
徐景的父亲徐延裸(字德业),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于浚县做了两年知县,升为浙江布政司参议,从四品的肥差,掌一省粮储屯田诸事。
这座东庄,便是当年徐延裸花费重金,从苏州富商吴氏手中买来的,据说,当时建成之后,连拥有三座弇山的王世贞都叹服不已。
去年六月,朝廷推行新法,从考成法”开始,“以六科控六部,以内阁控六科”,综核名实,整顿吏治。
大刀阔斧的改革下,那些混日子的官员就不好过了。
各地巡抚巡按,参议佥事忙得鸡飞狗跳。
徐延裸服膺儒学,对张居正这种申商法学的权术很是不满,于是上疏万历皇帝,说新法应当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结果,他被御史弹劾“懈怠新法”,被当做守旧的典型批驳一顿,停了半年俸禄,还要被御史来调查一番。
徐参议想效法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过现在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归隐田园只是奢望了。
“韶儿,这是佃户前日进献的野味。”
一桌子的鹿肉獐肉,山珍海味,徐景有些晕眩。
赵氏颇善饮酒,母子觥筹交错,酒过三巡。
徐景感觉恍如梦中,斟酒的美婢俯身上前,身姿摇曳,若隐若现,徐景有些迷糊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少爷说笑了,奴家是金莲,昨晚还给你暖床的!”
“哦,姓潘的那个金莲吗?”
“正是。”
金莲含情脉脉,身子又凑近一点。
徐公子正要搂住美人小蛮腰,赵氏一个眼神,潘金莲连忙退下。
“都快成亲的人了,还没个正形!整天和丫鬟混一起。”
她边说边给儿子夹菜,唠唠叨叨:
“咱们在家吃山珍海味,不知你爹在浙江吃的什么······张居正简直混账,非要把衙门公文分置三本账簿,府衙,六科,内阁,各要一本,真是折腾死人!”
徐景知道赵氏说的是考成法,听了只是摇头,小皇帝身边的那位张先生,可不是什么善茬啊。
张居正主政期间,对江南豪绅——也就是像徐家这样的大户——一直采取打压政策。
按照原本历史,要不了多久,徐延裸就会下狱,罪名是“纵容恶奴”。
徐家辛苦经营的东园亭榭池沼,尽被拆毁,最后人亡园毁,死的一个不剩。
“韶儿,御史要来苏州了,头一个就查咱们,你爹过几日回来,他说等你成了亲,他就致仕,来东庄养老,免得在官场争斗。到时把家业都交给你打理。”
不知是因为几杯酒下肚,还是赵氏说要让自己继承家业,一向冷漠的徐景,望着这个捡来的母亲,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暖意。
他起身给赵氏满上酒,郑重其事道:
“母亲不必担忧,有孩儿在,没人敢欺咱们,张居正勾结太监冯保,用诡计赶走高肃卿,如今独揽大权,作威作福,想对付徐家,没那么容易!”
注:
1、明代北京沙尘天气渐趋恶劣,许多在北京居住过得南方文人都有类似记载,如屠隆在《在京与友人书》中曾抱怨说:“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人、马矢和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