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被一把拎了起来,按跪到李永芳身旁。
昏暗的烛光浅薄地在他的面容上铺了细细的一层莹润光泽,李永芳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满头满脸的冷汗。
两个侍卫松开了按着范文程肩膀的手,范文程颤着嘴唇,忙给努尔哈赤磕头,“多谢大汗饶过奴才……”
努尔哈赤打断道,“朕没饶你,是抚顺额驸救了你。”
李永芳忙直起了身,道,“奴才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这泄露武长春行踪一事,奴才也有责任,总是奴才御下不严,才让外人知晓潜入明国的细作近况。”
“何况范文程当时向明人出卖武长春,是为了保护大汗的皇孙而拖延时间,属于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是大汗赏罚分明,才留了这范文程一命。”
李永芳是想赶紧把这件事定性成“情报的无意泄露”,一方面是为了堵住范文程的嘴,另一方面则是免得努尔哈赤往“汉人额驸帮助汉人包衣归明”那个方向去想。
在先前的某一瞬间,李永芳的心里也不是没有转过“干脆就让努尔哈赤打死范文程”的念头。
但是鬼使神差的,李永芳救下了范文程。
他的头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动作就已经替他作出了决定。
就在这一刻,李永芳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恨着努尔哈赤的。
他的动作比他的头脑更快一步,就是他恨努尔哈赤的证明,
努尔哈赤拨弄着佛珠,文殊菩萨的六把智慧剑在他指腹间悠悠碾过,“还是额驸中肯,宪斗啊,这将功折罪的机会,是抚顺额驸为你争取来的,还不赶紧谢谢抚顺额驸?”
范文程转过了身,给李永芳磕头道谢。
范文程的眼底干涸泛红,疲惫和忍耐给他的面庞蒙上了一丝不详的灰白,他剃得干净利落的半秃脑袋露出青青的头皮,冷汗浸透了他的长袍,辽东深冬的严寒在他身上硬是被孵化成了酷暑。
李永芳忽然想,倘或范文程没有诓他,当真有“亲汉派”企图推翻“反汉派”这回事,那么成功的那一方,一定是范文程支持的那一方。
范文程太知道努尔哈赤喜欢什么样的奴才了,他这种姿态,绝对不是演出来的。
即使是演出来的,范文程也已然到达了演技精湛的最高境界,他为了报仇,已经将他自己和“奴才”这个词形神合一了。
李永芳道,“倒不必这样谢我,打赢了仗,才是对大汗最好的报答。”
李永芳到底有些忐忑不安,他心想,范文程可别惺惺作态了一番后,转脸就对努尔哈赤说他没办法对付那红衣大炮。
努尔哈赤的态度明显就是确定要打攻城战了,这时候范文程要再搞什么“以退为进”,那就是不识时务了。
范文程应了一声,颤颤巍巍地撑起了身子,他似乎是想勉力站起来,却不妨一个趔趄,接着“哎呦”一声,又跪坐在了地上,“大汗,奴才腿软,起不来。”
努尔哈赤看了范文程一眼,“噗嗤”一记笑道,“怎么跟猫儿似的,禁不得吓,宪斗,朕要真想杀你,何必让抚顺额驸前来处置呢?”
“朕是想啊,你先前在朕跟前替抚顺额驸说过好话,朕让额驸还你个人情,顺便提点你警醒一点儿,瞧把你吓的!先前你不是对朕说,抚顺额驸对朕的心是忠诚的吗?”
“既然额驸对朕是忠心的,你对朕也是忠心的,那么都是忠心效忠,又没有在背后弄鬼儿,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了?抚顺额驸什么时候苛待过汉人了?可没有罢?”
“当年辽南四卫都快反叛了,抚顺额驸还不忘为汉人说好话呢,额驸向来是劝朕少杀汉人的,怎么就会单单针对你一个包衣奴才呢?胆子也忒小了!”
李永芳心下大惊,原来努尔哈赤设的圈套在这里。
是了,他李永芳父子一向宽容汉人,甚至为此还被努尔哈赤下过狱、丢过职。
如果今日他李永芳当真力主要在大战之前将范文程活活打死,那在努尔哈赤眼里,才是极度反常的性情大变,本来不可疑的都变可疑了。
李永芳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又从范仲淹开始,骂尽了范文程的祖宗十八代。
如果此刻王化贞再来策反他,他肯定义无反顾地归明了。
后金实在是太危险了,伺候一个心机深沉的小骚鞑子还不够,还得跟着防范一个阴险狡诈的奴才秧子,他李永芳得长多少个心眼才够这一对主子奴才折腾?
范文程叩头道,“奴才知道大汗宽仁,只是主子爷受了伤,奴才心里惴惴不安。”
努尔哈赤道,“这打仗么,哪有不受伤的?岳讬早不碍事了,朕没有怪你,朕当年亲自上战场的时候,比这凶险百倍的情景都不知遇见过多少回,身上的旧伤新疤更是不计其数,岳讬就是摔了一跤,醒过来后早没事了。”
范文程这才长舒一口气,好像当真把岳讬当作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子来尊崇似的,“大汗这样说,奴才就放心了。”
努尔哈赤道,“既然放心了,那就给朕讲讲攻城的方法罢。”
努尔哈赤又一挥手,两名侍卫架起范文程,搀着他来到了帐内的堪舆战形图前,
范文程虚着两条腿,依旧站立不稳,尽挨着侍卫才支撑着力道,“依奴才所闻,明国的西洋火器,都是明国官员从濠镜购进,调往京营由士兵习练熟悉后,再选送到辽东来的。”
“因此明军将领在使用这些西洋火器时,必得严格按照西洋方法指点使用,也就是说,在洋人那儿怎么开炮,这袁崇焕就得怎么开炮,不得有半点儿差池。”
努尔哈赤立刻心领神会道,“朕明白了,这袁崇焕改变不了火炮的威力和特性,如果洋人做不到在短时间内数炮连发,那袁崇焕也同样做不到。”
范文程的嘴唇仍是白的,语气却振奋了一些,“不错,大汗,这宁远城城墙上一共有十一门大炮,十一门大炮守卫四门,平均每道墙头才三门大炮。”
“这红衣大炮又显然做不到数炮连发,那么依此推论,起初的三炮过后,必定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发射间隔’,在这一段时间里,城墙上是发射不出任何炮弹的。”
努尔哈赤点头道,“这个思路不错,你继续说。”
范文程道,“洋人打仗,都是开着船在海上你追我赶,所以他们造出来的炮,都是专用于海上作战,而不是野战和守城,因此西洋火炮往往笨重不堪,运输不便,其杀伤集中在一个小区域。”
“而我八旗以骑兵为主,最讲究灵活机动,所以只要我军能避开红衣大炮的杀伤区域,趁着‘发射间隙’一鼓作气地冲到城下,合力将四面城墙中的其中一面凿空,就能顺利攻入城内。”
努尔哈赤沉吟道,“要抢占这‘发射间隔’的时机,倒是不难,只要在前头推出一批老弱残兵,熬过最开始的几炮,就能产生这一段无炮时间,关键是要避开杀伤区域,这大炮从城墙上往下开,不打伤了人,也该惊了马,哪里能避开火力呢?”
范文程抬起手,朝堪舆图上比划了一下,指了指宁远城城墙转角处突岀墙体的实心台,“角台。”
李永芳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努尔哈赤重复道,“角台?角台不是原本就是起瞭望和防御的作用吗?难道袁崇焕会在开战之时,反而避开角台,不在这上头布置大炮吗?”
范文程放下手,一下子扶住身侧侍卫的臂膀,“不,不,关键是这角台的形制,宁远城的角台,是传统的方形,而非洋人那里的尖角形,这就不符合洋人的要求了,奴才先前便说了,用西洋火炮,必得按照西洋方法使用……嗳,抚顺额驸接触明国的情报多,应该比奴才知道得清楚。”
李永芳一听,立时知道这是范文程又在千方百计地变相地拉他下水,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努尔哈赤看向了李永芳,“是吗?这角台的形制竟还有这么多学问?”
李永芳叩头道,“大汗说得是,这角台里头的确学问不少,萨尔浒之战,明军惨败之时,奴才就听闻那明国官员徐光启建议将北京周城旧制敌台改造为‘三角三层空心式样’。”
“欧罗巴那边洋人造的堡垒,就是采用这种三角形,达到‘以台护铳,以铳护城,以城护民’的效果,孙承宗从前帐下的那个孙元化,还出了一本《铳台图说》,也认为中国传统的方形角台防御不力,用了西洋火炮,就须得配上西洋台法。”
努尔哈赤问道,“那这方形角台究竟有何弱点?”
李永芳道,“方形角台有射击死角,无法横击台下之敌,无论袁崇焕能在城墙上布置多少门大炮,这角台间地与角台之下的那一小块区域,却是他打不着的。”
“除非他能狠下心将一处角台上的大炮对准另一处角台之下射击,但是西洋火炮威力巨大,那样一来,便很有可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军被他用炮轰了,宁远城支撑角台的墙体也跟着塌了。”
努尔哈赤淡笑道,“那袁崇焕肯定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不敢出城野战,如果墙体塌了,我军就已经赢了,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不过这一点倒是很奇怪,孙承宗那老儿在辽东修了那么多堡垒,又引进了洋人的大炮,却偏偏不用洋人的角台形制,这究竟是什么道理?总不会是因为党争罢?”
李永芳道,“依奴才猜测,这倒不是因为党争,大约是因为明国之中,专有一等狂妄自大的刁民,不愿意见到中国传统角台被西洋角台取而代之而已。”
努尔哈赤笑道,“那红衣大炮不是也取代了弓箭长枪吗?这时候怎么就不见刁民反对了?”
李永芳道,“大汗有所不知,像这等刁民,最是欺软怕硬,是绝然不会上得战场来的,他们整日以‘传统’为尊,认为只要是‘中国的’、‘祖宗的’、‘汉人的’,就是万万变更不得的,一变就是辱没了祖宗家法。”
“而且似得这等人,最是短浅,其眼界所及,一般不越过自己目下的一亩三分地,所以千里之外的弓箭变成了大炮,他们是可以接受,而自家居住的城池角台从传统的变成了西洋的,却是怎么也忍耐不得的。”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明国就是像这样墨守成规的愚民太多,那有才之人便总也做不成几桩事。”
李永芳点头称是。
范文程接口道,“因此奴才的办法就是,先让先锋部队吸引大炮火力,在头几炮放完之后,再派军中精锐迅速奔入角台间地的射击死角之下,奋力挖凿城墙。”
“只要能游离在红衣大炮的火力点之外,即使明军用上了弓箭或石头,我军的楯车也足以遮蔽抵挡,这个方法的关键之处就在于速度要快,待城墙破开一个口子,后续大军就能一拥而上了。”
范文程说到“我军精锐”四个字的时候,眼神倏然一亮,他虽刻意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伪装羸弱,却逃不过李永芳的视线。
范文程说他被努尔哈赤吓到腿软,恐怕根本就是装出来的,他明明是一匹蛰伏的狼,却偏要装作自己是一条爱撒娇的狗。
他不过是暂时掩藏起锋利的獠牙,只等老汗王衰弱之时便会暴起嗜主,从他濒死的身上撕下一块块带血的肉。
努尔哈赤日渐年老,他处事也越发地反复多疑,暴戾残酷,倘或范文程没有将自己伪装到这种程度,努尔哈赤是绝对不会相信他的话的。
努尔哈赤朝李永芳开口道,“朕以为,追求速战速决,自然最好是用巴牙喇了,抚顺额驸以为呢?”
李永芳看了看范文程,发现范文程正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永芳扯了下嘴角,伏身磕头应道,“大汗说得是,奴才但凭大汗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