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再次登上了城墙,铺天盖地的硝烟涌入他的鼻腔,历史的路径又回到了原轨,金军大营已迁往城西,先锋部队避开了防御严密的东南角,集中兵力从西南角发起了进攻。
祖大寿和左辅聚到了袁崇焕身边,徐敷奏亦步亦趋地跟在袁崇焕身后,四人俯视城下,只见后金兵漫山遍野地冲锋而来,呼号之声不断。
硫磺焦炭的烟气渐渐散去,第一批冲锋者已横尸城下,一面黑色纛旗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崭露头角,被呼啸的北风吹得猎猎作响。
袁崇焕下意识地道,“这是汉人所率领的汉军!”
祖大寿啐了一口,道,“又是这老一套,奴酋没别的招数,就总爱用汉人当‘先锋’,猜猜这一回是哪位汉人额驸一马当先,是李永芳还是佟养性?”
袁崇焕知道,汉人为八旗“先锋”是努尔哈赤时期的作战特色,这些汉兵在后世史书中被称为“旧汉兵”,也是后来皇太极时期“六甲喇”和“汉军旗”的基础兵源。
徐敷奏道,“李永芳和佟养性不是两蓝旗的吗?怎么又变成两黄旗的旗人了?”
袁崇焕纠正道,“他们两个驸马哪个旗的人都不是,他们现在这属于‘随旗行走’,压根就不算是旗人,只不过他们上一回随的是两蓝旗,这一回随的是两黄旗了。”
在“汉军旗”出现之前,后金汉官一般都没有“旗人入编牛录”的待遇,普遍情况是无世职随旗、有世职随旗、或者入旗为包衣奴才。
就连范文程、洪承畴这样的铁杆汉奸,都是要么先当了旗下包衣,要么先取得世职,多年后才得以编入牛录。
因此眼前的场景让袁崇焕感到十分困惑,汉人被鞑子派来打汉人,这些后金汉兵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之意。
眼看第二批先头部队进入了红衣大炮的射程内,左辅赶忙问道,“袁臬台,要不要再放一炮?”
袁崇焕问道,“这些人好不好打?”
祖大寿道,“好打!天启三年之后,汉兵的装备就越来越糟糕了,奴酋不放心汉人有武器,所以后金国内的汉人兵丁,是绝对不准佩执日常任何弓矢刀枪和火器军械的。”
“这些汉兵的器械必须统一送官保管,到打仗的时候再一一发还,仗打完了之后,二十日之内若不上交军械,那是要从严治罪的。”
“因此你看,这些汉兵虽为先锋部队,但是就连他们的盔甲都是女真兵蒙古兵淘汰下来的旧劣之甲,这就是奴酋警惕汉人,有意削弱汉兵战斗力的结果。”
袁崇焕笑了一笑,道,“那就奇怪了,奴酋明知汉兵战斗力不如正统八旗兵,为何却屡屡让他们打头阵当先锋呢?”
祖大寿道,“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奴酋想让汉人给他们当炮灰呗!”
袁崇焕道,“对嘛!炮灰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用来吸引火力的吗?咱们这红衣大炮又不能数炮连发,倘或这炮弹都浪费到这些炮灰身上了,那后面的巴牙喇精锐来了,咱们不就只剩‘万人敌’了吗?”
左辅道,“那该怎么办呢?”
袁崇焕挥手道,“对汉人就别那么狠了,将弓箭、礌石、滚木放到近前,对汉人就用这些伤害不大的物事,待八旗精锐出动了再动用红衣大炮,否则这炮弹都给汉人吃去了,那不是太便宜那些鞑子了吗?”
祖大寿赶忙下令,命手下家丁集中到城墙边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李永芳也在城下骂娘,他到了这会儿,才算是看透了范文程耍的鬼把戏。
范文程表面上出卖了武长春,实则是故意在众人面前废掉了这条情报的价值,进一步向努尔哈赤表明了他的忠诚。
范文程肯定是早打算好了,努尔哈赤知道此事之后,定然不会单为了一个武长春就杀掉他这样一个好奴才。
即使努尔哈赤要严惩他,范文程也可以用他观察所得的明军城防弱点来“将功赎罪”。
倘或努尔哈赤高举轻放,对他小惩大诫一番,范文程就能“碍于伤势”,借口躲避下一日的战事。
倘或努尔哈赤没有处罚他,范文程也可以用“前一日叫阵时从马上摔下”当作借口,央求岳讬让他在营中“养伤”,岳讬知道范文程在要紧时候保护了他,必然不会拒绝。
而且范文程现在的身份也不过是镶红旗旗下的一个包衣,战场上有他没他一个样儿。
努尔哈赤只在乎他的八旗战士有没有“临战脱逃”,反正包衣奴才的吃穿用度都是靠他们的主子赏赐的。
即使战场上赢了,像范文程这样的包衣奴才也不会被记录军功,何况范文程本来也没有上阵杀敌的实力。
即便努尔哈赤察觉出范文程是在有意避战,顶多也就在心里嗤笑一句“汉人包衣胆小如鼠”,他为了要范文程继续为他出谋划策,根本不会认真追究范文程的“畏战怯缩”。
于是只有他李永芳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李永芳是越想越觉得他不值当,天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武长春的情报提供出去让范文程归明的,没想到范文程竟然不领情。
不领情也就罢了,老范这个两面三刀的,转头还拿他自己帮着努尔哈赤考验他李永芳的忠诚。
他李永芳要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当年就该怂恿努尔哈赤将抚顺城也一并屠尽。
这人就是这样,一旦某一道德底线被彻底突破了,倒反而能无拘无束,心安理得地让自己就此这样烂下去,干脆利落地变成恶贯满盈的大坏蛋了。
而他李永芳虽则成了汉奸,但终究还不算坏到底,见到汉人同胞被杀被拷打,他总还有恻隐之心。
李永芳其实很讨厌自己的这一点儿恻隐之心,他知道这点儿恻隐之心就是他最大的弱点,没这弱点他早成后金第一汉人王了,还能把这名头白白地让给努尔哈赤用来劝降袁崇焕?
就在李永芳暗地里骂娘的时候,袁崇焕已经在城头笑开了,“佟养性,李永芳,这西南角你们打不下来,还不如从东门进攻。”
佟养性回道,“袁崇焕,你莫不是想诱敌深入,在东门设伏引我等上钩罢?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莫不是将我等视作无知小儿,连你在用激将法都看不出来?”
袁崇焕背过手去,堪称闲庭信步一般在城头引经据典,“不,不,佟养性,你看是不是这个样子,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
李永芳心中有气,一听这话,立刻大声道,“袁崇焕,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难道是以为我后金国中无人吗?——弓箭手!放箭!”
话音未落,楯车之后立刻跑出了一批弓箭手,朝城上挽弓射箭。
箭镞如雨,飞一般地朝袁崇焕袭来。
祖大寿大喊一声,“保护袁臬台!”
一批家丁立时手持利盾,窜到了袁崇焕面前,就地形成了一堵无坚不摧的“保护墙”,利箭射到了城上,纷纷被盾牌弹落在地。
左辅见状,立刻道,“推滚木!落礌石!”
“啪啪”几声震响,紧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哀鸣,这是城下的汉人兵丁被砸中的悲戚声。
佟养性朝李永芳责问道,“你这么着急让弓箭手放箭作什么?”
李永芳回吼道,“这袁崇焕变着法儿地骂我们两个是‘累累丧家犬’!”
袁崇焕的声音又在盾牌之后悠悠响起,“李永芳,还是你的学问好,郭光复当年遇到的若是你,肯定不会在万历四十四年于辽东巡抚任上含恨而终。”
佟养性一听,顿时气得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出。
众所周知,当年努尔哈赤为了获取关内的情报,经常买通商人,利用商人进关来获取军情,佟养性因与努尔哈赤有姻亲,便常常入关帮努尔哈赤传递情报。
不料,一次疏忽之下,佟养性在万历四十二年被当时的辽东巡抚郭光复给捉住了,郭光复还从佟养性身上搜出了他和努尔哈赤互通信件的证据,坐实了他奸细的身份。
按照当时的律令,像佟养性这样的奸细,一旦证据属实,一律应按照“通敌卖国”罪处斩。
而郭光复也是一位有野心的大明官员,他为了对付女真人,也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办法,在逮捕了佟养性之后,郭光复灵光乍现,认为既然后金能派人到大明搜集情报,那么大明当然也能派人到后金刺探军情。
于是郭光复立刻上书给朝廷,企图将佟养性策反成为一名为大明效力的双面间谍,他的计划很快被批复,尔后,郭光复亲自走进监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竭力想让佟养性听命于自己。
佟养性假意答应了郭光复的要求,接着,郭光复便释放了佟养性,同时放出消息,说佟养性“越狱潜逃”,音信全无。
万万没想到,佟养性逃回关外之后,立即向努尔哈赤汇报了自己的经历,并发誓永不背叛后金,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他还主动劝降了自己的堂兄佟养真及全族归顺后金。
短短两年之后,郭光复死在了任上,佟养性的间谍身份也至此被全部洗白,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汉奸。
袁崇焕又悠悠笑道,“太史公作《史记》,就单这一页教人不忍卒读。”
李永芳一字一顿地回道,“你说我等都是丧家狗,理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是袁崇焕,你怎么知道,这明国的官军就代表了‘王道’?”
袁崇焕从盾牌后冒出了个脑袋来,他现在这具身体作这个动作很不容易,必得踮起脚尖,“李永芳,你别嘴硬,说不定你一会儿就得汪汪汪地学着叫唤了!”
李永芳“呸”了一声,心口堵着的那股无名怒火终于被袁崇焕激得烧了起来,“都愣着干什么?给我冲!——”
滚石礌石又从城上接连滚落下来,将先锋汉兵击倒在地,后续部队却仍然一波接着一波,踩着同袍的尸体往前冲去。
祖大寿大喊道,“放箭!快放箭!”
箭簇又从城上射到了城下,一部分金兵藏在楯车之后,躲过了这连绵不断的袭击,几乎已经到达了城墙之下。
左辅朝袁崇焕喊道,“袁臬台!可以开炮了罢?这些人要搭了云梯爬上墙头来跟咱们肉搏,咱们人数上肯定吃亏!”
袁崇焕咬了咬牙,依旧道,“别放炮!别放炮!放铳!三眼铳呢?离这么近,三眼铳总该派上用场了罢?”
一支支三根竹节状单铳联装的短形火铳伸出了墙头,毫不留情地朝意图攀缘而上的先锋汉兵“扑扑”射去。
袁崇焕退后两步,慢慢蹲了下来。
这回的动静没先前得大了,只有铳炮沉闷的开火声,与后金汉兵仰倒时皮肉触地的撞击声。
一个人被砸中击伤时是什么样子?
是像一个熟透了的西瓜一样被开了瓢?
还是跟个破口袋似的从城头倏忽飞下?
他们的表情该是什么样子?
是惊讶,是愤怒?
还是无悲无喜,像是本就知晓自己宿命一般地欣然接受?
袁崇焕蜷起了身子,双臂不由自主地环绕起了自己的肚腹。
徐敷奏发现了袁崇焕的异样,在祖大寿和左辅的大声呼斥中穿过重重人群走了过来,跟着蹲下身去轻声问道,“元素,你没事罢?是不是因为昨晚连夜制作那‘万人敌’,今天早上起来又忙着安抚那朝鲜通事,所以没休息好……”
他一句话尚且没说完,袁崇焕就“呕”地一声吐了出来,将粗粝的地面染上了一层粘腻的黄白。
徐敷奏抚上了袁崇焕的背脊,惊慌而急切地再问道,“元素,究竟怎么了?你告诉我,你是哪里不舒服,要我去城中找大夫吗?”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祖大寿喊了起来,“巴牙喇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