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怨灵的控诉，陈玄元却没有急着给出回答。

因为他知道，这不单单是向天一个人的问题，这更是千千万万个贫苦学子们共同的抱怨与怨恨。

他们怨世道不公，怨天生贫贱且没有出头之日，怨哪怕是有了科举这条唯一的路，也被人暗中操控、觊觎甚至抢夺。

至于向天，他也只是这些怨气的一个暂时归宿而已。

没有向天，只要上面的那些问题不解决，这些怨气终究会存在，甚至很有可能会越聚越多，最终酿成更可怕的后果。

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的向天所代表的是长期遭受教育不公平从而错失科举的广大学子们，他们没别的，就是想求一个公道。

想到此处，看着显现出来的向天，陈玄元颔首赞同道：“确实该怨，也确实该恨！”

向天闻言，刚刚露出欣慰的笑容，却又听他说道：“不过向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单单只是怨，只是恨，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怎么说？”

向天好整以暇的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

对于眼前这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素衣青年，他十分的好奇。区区十八岁刚成年，也是普通家庭出生，但是心灵居然能强大到只用几息的时间就摆脱怨灵，这很不简单。如此强大的心灵，怕不是要不了多久就能成为第一境的修行者吧。

如此人物，之前向天也只是在戏文杂记或者传说中听过。

但是那些都是什么人？

他们要么是天资纵横的绝世天才，要么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大门派的公子小姐，要么就是家财万贯的富商子弟……

眼前这位名叫陈玄元的穷小子呢，应该就是第一种了。

如此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他倒要看看，对方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

在他想这些的时候，只见对面的陈玄元先是沉吟了片刻，便开口道：“就拿这次策论题目的变更来说，向兄认为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些？”

“府试应该是由本府贡院的主事出题，然后由知府审核，通过后，再上报州牧，一切无误后，再进行刊印。”

对于这个流程，基本每个学子都倒背如流，向天自然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那么问题来了，向兄此次出世，是想报复哪一位呢？出题的主事？知府？还是州牧？”

《怨灵录》记载：怨灵出世，必定会去找他们最怨恨的人实行报复行动，用以平息怨气。

所以陈玄元笃定，向天此时必定正在实行报复的路上。

而此时的向天呢，他陡然间听到这个问题，却直接呆立当场，恍若遭遇了雷电劈击一般。

仇人这么多，到底该报复哪一位呢？

是出题的主事，还是负责审核的知府，再或者是进行最后把关的州牧？

一时间，向天那本应该填满了怨气的眼中却罕见的出现了一丝迷茫。

而在一个陈玄元看不到也听不到的空间内，成千上万道怨气聚集于此，也陷入了激烈的争执。

有人说应该怨主事，有人说该怨知府，有人说该怨州牧，怨世道，甚至还有人说该怨父母，怨考场……

总之，每一道怨气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

但这一切都本不应该发生才对。

它们既然能聚集在一起，自然都是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如此才能生出怨灵。但是没想到如今听到陈玄元的问题，却陷入了分歧。这可真是稀奇啊！

对于这一切，陈玄元虽然一无所知，不过他也不着急询问，毕竟自从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已经能够出去了。

单单凭借心灵幻境，凭借内心的拷问，这个怨灵应该奈何不了自己。

而在陈玄元等候了没多久，向天那边也给出了答案：“主事！出题的主事！”

他回答的格外的坚决。

虽然这个答案还是和刚开始的目标一样，但是向天清楚，此刻的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本能的选择了主事这个目标，至于为什么选择他，他根本就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而现在呢，他们则是通过集思广益，选择了一个最有机会实现，也最有可能会有动力改变，从而消除怨气的目标。

而陈玄元呢，他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复杂原因，但是听到“主事”两个字的时候，他心中却不由得暗道一声“果然”。

事实上，根据陷入心灵幻境之前的光圈运动方向，陈玄元在问出题目的那一刻，就已经判断出了对方此行的目的地，那就是位于城南的贡院。

毕竟此时的贡院里，可不会有知府和州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接下来，陈玄元便问到了重点：“向兄确定，此行之后，他们就会改变吗？”

“不确定！但是我别无他法。毕竟我也只是一个怨灵而已。”

向天眼神一黯。

身为怨灵，可不能随意四处游走。事实上，在他们诞生的那一刻，他们就只有一个心思，报复目标，而且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甚至别看他此时此刻正心平气和和陈玄元聊天，但其实他在外界的身体一直还在朝着目标快速奔去。

只是心灵幻境的时间要比外界快的多，所以两人才看似聊了很久很久。

不过就在这时，向天眼中突然被厉色填满，“如果他们不改变，那我就每年都来，看他们撑不撑的住？”

对此，陈玄元不置可否。

能当贡院主事的，自然都是修行者，你一个小小的怨灵，不会武技也不会灵术，怕不是刚刚接近人家就被人家干趴下了。

就算你怨气不散，每年都能复活，但也无非就是麻烦一点而已。

反正对于他的此次行动，陈玄元不太看好。

这套考题既然能出来，那就不单单是贡院主事的问题了，平阳城的知府甚至豫州的州牧肯定都有份。

如此情况下，想要让他们改变想法、甚至承认错误，岂是区区一个怨灵办得到的？

想到这些，陈玄元的心情顿时变得低沉起来。

这些官老爷，可真是……真是出乎意料的合格啊！

就这，还是有着怨灵的威胁。

哎！

陈玄元失望了叹了口气。

早晚把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蝇营狗苟之辈全部打掉！

只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啊！

“向兄，你知道‘人相食’怨灵吗？”

“知道啊！传闻古时候发生大灾害的时候经常出现‘人相食’现象，然后就诞生了相应的怨灵，不过这个怨灵已经几百年不出现了，你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那你知道人相食是怎么消失的吗？”

“书上不是记载说是因为农家先贤改良出了新的农作物，再加上官府不遗余力的组织人手修建水利设施、疏通河道，遏制住了旱灾和水灾，保证了粮食产量。再加上各国官府严禁炒作粮食，并且实行了粮食共通，如此才算是彻底消灭了流传数千年的惨剧。”

对于这些常见考核内容，刚刚经历过科考的向天可谓是倒背如流。

而听到他的回答，对面的陈玄元却轻笑一声，“这些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但是向兄你知道吗，在我读过的一本怨灵史中记载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惨事。

话说新元336年，雍州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灾，整整五个月，滴水未下。一时间，河水断流、农作物枯死，饥民遍野。

而当地的官府呢，不仅不组织救援，甚至还和当地的富商们勾结在了一起，炒起了粮食价格，短短不到一个月，粮食价格便涨了上百倍。

如此没多少时间，饥民便花光了钱财，卖光了土地，甚至啃光了野外的草皮树皮。

但如此还不够吃。

之后的一幕，估计向兄也可以猜到。这里我就不细说了。

据书上记载，此次受灾人数高达上百万人，出现的‘人相食怨灵’共计三百六十五尊，其中二境怨灵三十六尊。

如此多的怨灵，自然也有着足够强大的报复力。

事后统计，当时参与炒高粮价的官员和富商尽数死亡，其中富商八十余位，官员四百余位，包括当地的最高首领州牧和知府。

惨事发生后不到五天，便传遍了整个大江南北，而之后更是不到十天的时间，各个州府的救济粮都陆陆续续的抵达了雍州。

同年九月，三国下达政令，严禁炒作粮食，并且签订协议，实行粮食共通。

同年十月，农家宣布破解了从蛮族交易来的高产农作物，红薯、土豆、玉米……

此后的数十年里，三国更是不遗余力的修建水利设施、疏通河道。

从此，我们才彻底走上了消灭饥荒的道路。

到了如今，我们的每座城市，甚至每座县城，村镇，都有一个紧急救济站。

哦对了，我看过的一本野史记载，当时统领雍州的王家也损失了差不多一半的嫡系子弟，甚至还有五个流传了上百年的门派也在此次灾难中彻底断了传承。”

听到陈玄元说起这些他不曾了解的内幕，向天觉得伤心的同时，也突然醒悟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力量不够，对他们造成不了伤害，也不太可能会成功？”

对于他的追问，陈玄元没有回答，他看着远处那蔚蓝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人啊，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东西的，哪怕这些东西在他看来一文不值。”

向天闻言，沉默了许久。

此时此刻，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这次很可能是做无用功。

不过转瞬间，他又强打起精神，“无用就无用吧！反正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更何况还有个万一不是？”

嘴里说着万一，但是从他的笑容中，却透着一股万般不由人的无奈。

“陈兄，你呢，你看的这么清，有没有想过要改变这一切？”

“改变？这谈何容易！我尽力而为吧！”

对此，陈玄元却只能摊了摊手。

他倒是想改变，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普通老百姓，就连亲亲苦苦追求的武者之路都走不顺畅，更何谈其他了。

所幸，这次通过怨灵的心灵幻境他也了解到，他的心灵修为貌似还可以。

这个好消息也总算驱散了他这段时间埋藏在心底的阴霾。

武道不行咱还有其他嘛！

对于他的回答，向天倒是自信满满，“那我就期待着见到陈兄实现愿望的那一天了！”

“见到之时可就是你彻底消失之日，你还期待吗？”

“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好吧！”

这时，向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不舍的看着陈玄元，“陈兄，你那位同伴快醒了，咱们就先到这里吧，我也该行事我的使命了。”

“行，那……咱们明年再见！”

“明年再见！”

对于向天口中所说的使命，陈玄元也有所了解，其实就是去贡院送死，然后试图改变这一切。只是两人都知道，希望寥寥啊！

而就在陈玄元即将出去之时，向天又叫住了他，“对了陈兄，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如果碰到玉娘的话，麻烦跟她说一声，说我对不起她！”

说话间，他泪如雨下。

当时他一时冲动选择了自杀，如今也被怨气缠身，已经不适合再见玉娘了，所以只能拜托陈玄元这位刚认识的朋友了。

“行，我会替你转达的！”

“多谢陈兄！”

躬身一礼后，向天便见对面的陈玄元不见了踪影，他对着原地沉默数息后，便挥手解散了这个幻境。

而陈玄元那边呢，他出了幻境后，刚一睁开眼睛，便注意到三位同伴直楞楞的坐在原地，双目无神。

他知道三人也只是陷入了心灵幻境，基本没有生命危险，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窗户边。

透过窗户，他赫然看到，街上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静止。

有抬着一只脚的路人，有正在跑动的孩子们，有吃着食物的食客，也有正在打情骂俏的情侣……

总之，方圆百米内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某一刻。

就好像是时光停止中的照片一样。

突然，一个游动的身体映入了陈玄元的眼帘。

他定眼一眼，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瘦弱男子正仰着头，疾步朝着南方奔去。

陈玄元明白，这道身影便是他刚刚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位向天。

而在他将注意力集中过去的同时，街上的向天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回头朝他微微一笑后，便扭头继续前行。

阁楼上的陈玄元知道对方选择了死路，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向兄，明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