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圈圈扩散,最终平静如斯,只留下半边暗红的印记。
天上雷霆、乌云消散,只留下碧空澄澈,万里无云。
半月潭一片宁静无声,远处似乎还能听到鸟鸣。
若没有湖中暗红的血迹,彷如一时半刻前没有发生那惊天动地的一幕。
“就这么…结束了吗?那此地,便改名叫坠龙潭吧,虽仍未为龙,但也算是了了湖中黑蛟一份心愿。”
亲眼看到一个神话生命的终结,心中虽有几分未能看到真龙的遗憾,但与其空念着见识到真龙,倒不如去成为它,上天入地,遨游于宇内,岂不是其乐无穷?
在大机缘面前,顾青也顾不上危险,屏气一头扎入水中。
蛇需氧量少,在水中能呆很久,细长的身体也很适合在水中游走,所以他无需着急,可慢慢探查。
“这蛟血必有神异。”
顾青先将尾部靠近被蛟龙血染红的水中,想要试探一番。
果然不出所料,顾青蛇尾刚接触到血水,便感到一种强烈的血脉上的压迫感,接着便是跗骨之疽一般的疼痛,顺着尾骨攀上他的骨髓,他的身体在水中扭曲颤抖着。
顾青带着尖牙的嘴忍不住吃痛张开,但本能却仿若催促着他去接近那些蛟血。
他甚至还能感受到一丝快感夹杂在疼痛中,不用猜也知道这必定对他大有益处。
于是他咬牙忍住疼痛,歪歪扭扭地一头撞入暗红色的水域中。
到了这个深度,阳光几乎无法找到,黑红一片的幽深血水中,一条模糊的蛇影宛如一根枯藤,僵直地浸没在水中,那是顾青。
他的身体在沸腾的剧痛中已经麻木,神经在不断刺激下已经失去了对身体控制,唯有瞪大的蛇瞳能看出他堪堪还活着。
虽然麻木,但他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被拉长,重塑,额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他的血液在不断地更新着,意识循着血脉的河流到达一切的根源,那是刻在血统中的记忆。
浑噩之中他仿佛来到了一片支离破碎的大地,无数巨大尸体遍布,泪泪血流成河,又有一千丈巨龙身体盘曲山脉仰天长啸,威压众生,庞然的躯体隔离天日。
记忆继续深入便什么都看不真切了,只看到眼前一片漆黑,似虚非虚,似实非实。
而遥远天空上,有一道模糊的缝隙。
接着,天空的缝隙猛地张开,那是一只眼睛,正注视着这里,周围骤然光亮刺眼……
顾青猛地惊醒过来,有些僵硬地重新接管身体。
略微活动,再在血水中游动,竟如鱼得水,格外灵活,丝毫没有此前深入骨髓的痛感,甚至还有感到一丝亲切和快意。
虽无法比量,但顾青能感到自己的体型比之前要大出不少,并且额头内有潜藏着东西的感觉,而嘴中更是长出了许多细密的尖牙。
再借着着水面上的微弱光芒和自身触感检查一番,脊背和尾部都长出了尖立的凸起,其上还长出一些短而细的硬毛。
“难道我浸染了蛟血,就化为蛟龙了?”
青蛇一面为了自己的这些新奇变化感到喜悦,另一面又有些疑惑,难道这化蛟真的这么简单吗?恐怕这之后的事情还远不止于此。
“那小蛇,你过来罢!”
声音低沉隆重,仿佛从幽深的谷底传来,又带有几分不可拒绝的命令意味。
而这洪钟般的声音,来自顾青的正下方,也就是湖底。
“过来!”
顾青先是一愣,僵在了原地,思索着该不该前往声音源头一探。
毕竟自然险恶万千,谁知这是不是陷阱?
更何况在水压极重的湖底,那必然是别人的主场,自己可没有什么逃跑的余地。
可接下来那个声音的话让顾青不再犹豫。
“好一条小蛇,竟能经受住轮回天劫之余音,这般魂魄比之那天地眷顾的人类胜过三分。吾乃天府河龙王墨渊!汝可愿继承衣钵?”
一股狂喜涌上顾青心头,是大机缘!若能有得到真龙传承的机会,死又何妨?
顾青向下游去,虽然在蛟血沐浴下体质有所提升,但他仍能感到愈来愈重的水压,下潜的速度也愈来愈慢。
在沉重宁静的一片黑暗中,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内脏在兴奋地砰砰跳动。
很快黑暗消逝,顾青眼前出现一小片光芒,勉强能看清光源是一颗宝珠。
光芒之后,是静卧在水底的蛟龙,它的身体正微弱地起伏,奄奄一息。
突然,似乎是察觉到了顾青的到来,蛟龙圆目微张,浑浊的双眸盯着顾青打量,即使他已是垂暮之时,仍让顾青感受到莫大的压迫,僵住了身体,迎接着黑蛟审视的目光。
接着蛟龙嘴未张半分,声却先至。
“不错,浸血半刻便化为水虺,倒也算得上天赋凛异。”
顾青顿时明白,自己哪里是化了蛟,而是由蛇化为水虺。
《述异记》有云:“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这条化龙之路,又岂能如此轻松,这不过是开始罢了。
青蛇身前猛地出现了一个似虚非虚、似是非是的神秘老人,身材高大,身着威严黑袍,须发皆白,双目浑浊。
那老人盘膝而坐,混目微微眯起,仿佛在闭目养神沉思,一时半刻后才重新张开,好似带着一丝笑意地看着顾青。
小蛇,我知道你灵智已开,回答几个问题,答得好、说实话便有大机缘,若是答得不好或者胆敢骗我嘛……
顾青心脏狂跳不止,连忙点头。
老人带着皱纹的笑眼中透出一丝严寒,深邃得仿佛要化作坚冰将顾青刺穿。
“你说这天地间茫茫众生,可否平等?”
顾青内心一阵暗喜,这问题他知道!但他身体有些颤抖却无法说话。
“放开心神,我传你神念之法。”洪钟般的威严声音响起。
顾青照做,眼前微光一闪,脑中一震,霎时间似有什么从脑海延伸出来,那是他的意念。
他先是强行令自己躁动的身体冷静下来,再闭理清思路,调动神识,低下头颅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谢前辈赐法。小蛇顾青,常年混迹山林之中,不知深浅,但曾遇一奇人,每日饮酒弹琴作乐,与吾等禽兽为伴,也会说上不少道理。他曾有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顾青没有把这话硬往自己身上拉。眼前这老龙历经沧海桑田,不知活过多少岁月,必定眼光毒辣,而自己这样一条刚开灵智不久的小蛇是不可能道出如此真言。
骗了这条老蛟,到时候可不只是多惨烈的下场,倒不如拉出个“奇人”来替他顶包。
“好!好一个奇人,好一个天地不仁!没曾想传说中那万竹山仙尊竟非凡人虚言,若非现在我命魂几近消散,便是翻天覆地也要将那人寻出来。
你这小蛇懂人类那套繁文缛节,看来是早就有了大机缘,跟从如此仙人听法,也难怪能度过那轮回大劫之余音,这我倒是羡慕不来。”墨渊声音洪亮,好似兴致极高。
“天地不仁,天道至公啊!我若早年也能得遇此言,又怎能沦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断地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逐渐低落。
“化龙啊……”老蛟浑浊的双目中似乎多了一丝清明和向往。
顾青没有打断回忆,静静地侍立一旁水中。
“五百年前,我化而为蛟,意气风发,顺天府河走水。当时我自以为天地眷顾,便蔑视人间众生。他冷笑了两声。
“我在天府河入海口巡游之时,无知愚民见我,以为奇珍异兽,以渔网欲捕之,欲进献那人间朝廷。我岂能容忍如此屈辱,一时冲动之下,兴风作浪,引发洪水泛滥,一时间生灵涂炭,我也为无数怨魂所诅咒,恶业缠身,注定无法度过化龙之劫。”
墨渊从蒲团上站立起来,略显冷淡地注视着顾青,似乎在审视又似乎在抉择。
“顾青,你说为何这人类欲杀我,尚不会遭受天谴,而我去报复人类,却沦落到如此九死不能超声之结局呢?天地生灵果真平等乎?
顾青抬起蛇头,紧张中带着一丝坚定,迎接着墨渊的目光。
“自然,前辈虽贵为蛟龙,掌行云布雨之力,单惩那渔夫尚可。但前辈未有因果由来,便将渔夫之责推及众生,牵连无辜。致使生灵涂炭,自然轮回大乱,以晚辈之拙见,天地不仁,乃视万物皆为刍狗,而非独宠一二生灵,此行实属不该。”
墨渊皱了皱眉头,脸色一暗,似乎在责怪顾青把话说得太直白了些,凝视着远方,默然矗立着快要成为一座雕像,终归叹着气点了点头。
“说的……却也不错,不愧为是那奇人的半个弟子。此事之后,我万念俱灰,隐居万竹山水潭中,却无意在捡到一颗宝珠。”
说着,墨渊看了看不远处发着光亮的珠子,怀念地一笑。
“我神识查看,竟发现了其中有无上妙法,可助我消除天谴。自此吾自称天府河龙王,连接龙脉,建立水府,敕封正神无数,掌行云布雨,调理天时之权,得天地功德无数。”
他的眼里流露着别样的光芒,语气愈发激昂,似乎在为自己的功业而自豪。
但很快他的面色冷下来,浊目中透着一丝绝望,最终一切化为一声悠悠地叹息,仿佛千年未散的怨魂缠绕,余音不绝。
”但我错了,功德过失,不能相抵。因果报应,无路可逃!我只得投入地府,待那来世功德彰明。”
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浑浊的双目灰暗了几分,身影渐渐虚幻若离若即。
洪钟一般的沉重声音从虚幻的身影中传来。
“顾青,你心怀大道又身具龙脉,勉强算得上吾族血亲,可愿为天府河神,继承吾之衣钵?”
顾青一时激动,连忙底下头颅,弓着长身子尽力摆出恭敬的姿态,有些头脑发热的,像在怀疑眼前一切是否在做梦一般,模糊不清地答到:“弟子愿意!先生之恩德永世难报!”
墨渊眯着眼呵呵一笑,捏着胡须道:“莫作凡人姿态,我不喜那套繁文缛节。”
他的眼里又透出一丝狡黠,说话有点酸溜溜的,又有些调笑的意味。
“说实话,我并不喜你。你这翻了天的小蛇,刚开灵智便有高人讲道,在水里一泡便身具龙脉,来水里溜了一圈竟还有了蛟龙传承,可谓是天命之子。
若是放到五百年前我年轻气盛之时,回头想想我化蛟经历的苦难,一口咬掉你的头都不为过。”
顾青听后身体僵住,不觉有些好笑又有点心惊胆战,一方是为老龙的直爽感到无奈,另一方面是有些庆幸未生在五百年前,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老头的身影更模糊了些,远处蛟龙真身的呼吸起伏也更加微弱,深邃的海底传来了他爽朗的大笑。“哈哈哈,老夫便是这样的性子,有话直说,天上真龙的脸色都看不得,何况是你这讨人嫌的小蛇?你且放开心神,待我传你通天机缘!”
顾青不敢计较也不敢怠慢,闭上蛇眼放开心神,仿若深处混沌。
“去!”
那老人快要消散的手一挥,那宝珠便散去了光芒,只留下一个上面只露出金光熠熠的“神庭”二字。再一挥,那宝珠便慢悠悠飞到了青蛇的额头上,神庭二字正相对着,放出无上宝光。
“呵,再见了……老伙计。”
老人全然不管陷入沉沦的顾青,看着那宝珠欣然一笑。
他的浊目中不再有落寞,也没了悲叹,只剩下了一片清明坦然与临别的一丝怀念,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嘴角弯了弯,仿佛与老朋友告别一般,又朝着珠子挥了挥手。
笑容仍保持在脸上,幻像却如泡影一般破灭,不留一丝余痕。远处的蛟龙渐渐平静,陷入永眠。
不知为何,那珠子似乎黯淡了三分,是送别,又或是缅怀。
谁又能想到这湖底平静如斯,宛若雕塑一般巍然静默的龙兽,在生前是怎样一番威风凛凛,器宇轩昂的景象。
悠悠千载河神,历尽沧海桑田,掌管三千大河,统御百万水军,最终也不过是化为海中一捧泥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