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听了高强呼唤,纵身跳下墓顶,转到墓后去,不一会便提出一个人来。那人被捆得如粽子一样,口中塞了两个胡桃,全身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两个眼睛骨碌碌地直转,流露出乞怜之色,却正是原卢府总管、现今已被列入失踪人口名单的李固。
燕青走到近前,一把将李固丢在地下,向高强一拱手道:“衙内,李固带到,任凭处置。”
高强见他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心下暗叹,脸上却笑道:“小乙哥,这人说来该当由你处置才是,否则小生岂非失信于卢员外?”
燕青闻言,脸上仍是无甚表情,只冷冷转过头去看着地上的李固,从腰间探手拔出一把短刃来,踏上两步到了李固身前。
那李固见雪刃临头,虽然口不能言,手脚也不能动弹,却拼命地将身子在地下扭来扭去,口中“胡胡”连声。燕青俯**去,却不出刀,将那两个胡桃从李固口中取了出来。
唇舌刚得自由,李固便大叫起来:“衙内饶命,小乙哥饶命!衙内留小人贱命一条,小人定当以身相报,终身供衙内驱策不敢言悔,下一世,不,生生世世为衙内当牛作马,结草衔环相报啊!”
高强听得摇头,这狗头还是没点长进,便笑道:“李总管,衙内我要你这贱命来做何用场呢?一时想不出啊。”
那李固挣扎着要起来,连跌了四五个跟头,好不容易换成了跪姿道:“衙内,小人、小人擅长理财营生,又熟知河北京东诸路的名产市价,衙内若留小人一命在,小人三年,不,一年之内定能为衙内挣到万贯家财。那卢俊……”看了燕青一眼,改口道:“那卢员外的家产倒有一多半是小人为他挣下的,求衙内开恩吧!”说着已失去了平衡,一个头戗到地下,又尽力地挣扎着起来,连连磕头不已。
高强听了这话倒有点心动,以后若要干办大事,在在都要用钱,留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倒也有用。只是这人知道的太多,品行又不佳,让他理财实在叫人不能放心;更且燕青对这人大有心病,可留他不得。想到这里便摇了摇头道:“李总管,本衙内锦衣玉食,早已有了万贯家财,李总管的一片好意只得心领了。小乙哥还不动手?”
燕青表情漠然,探左手出去捉住李固的衣襟,右手举刀待刺。那李固见游说无效,性命即将不保,此刻倒豁出去了,忽地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燕青,你要为你的玉莲报仇么?那天看着她脱的精光的样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是不是还没碰过她啊?我李固可是玩了她整整一年啊,那皮肤,那身段,更重要的是在床上的那股骚劲,啧啧,老子玩过了她,别的女人简直就象一陀屎啊!”
“住口!”燕青冰冷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崩塌,年轻英俊的面孔几乎扭曲起来,他甩手扔了短刀,右拳直向手下囚徒的脸猛击下去,然后提起来,再打下去,一拳接着一拳,口中不停地大叫:“住口!住口!”
高强双手一振,止住了陆谦和许贯忠要上前的举动,将手在胸前交叉起来,静静地注视着燕青的表现。余人见他这般,也都默默无言,看着李固被燕青一拳一拳地殴击,原本就憔悴猥琐的脸早已破碎不堪。
燕青连打了二十几拳,再将李固单手提起,喝道:“狗贼,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不配提她的名字,我今天要打得你到地府都不敢去见她!”
孰料李固却一口血喷将出来,还夹着几颗牙齿,燕青躲闪不及,脸上襟前沾了一片。随即他又大笑起来,从破碎变形的嘴里含混不清的吼叫着:“别假清高了!你的玉莲早不知被我在床上干出多少次绝顶高潮,老子要她死她就不敢活,到了下面老子还是要**她!”
“王八蛋!”燕青面上浴血,表情狰狞无比,犹如阴曹厉鬼一般:“天杀的狗才,我把你凌迟碎剐,搓骨扬灰,看你还怎么去玷污她!!”说着一手从地下捡起那把短刀来。
李固却大叫一声:“燕青!我死以前,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是关于你那玉莲的,等我说完之后,便赏我一刀罢!”语声已如夜枭般凄厉。
“狗头,你还有什么话说?”虽然极度的愤怒,憎恶,或者更深的则是悔恨,已经令燕青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所谓有关玉莲的秘密仍然令他重新取得了对自己的一些控制,手中的利刃直抵李固的心口。
“好,我告诉你啊,那就是,每次我把你的玉莲干得欲仙欲死的时候,她都会叫着你的名字,小乙,小乙!哇哈哈哈!!……”
“啊!!……”与李固的狂笑几乎同时迸发的是燕青的狂吼,雪亮的短兵一瞬间直刺入对方的心窝,随即从身后穿出,狂猛的力道令他自己的左手也不堪承受,两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
半空中一声雷响,高强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已是铅云密合,风起云涌,不片刻便倾下雨幕来。雨点转眼变得如黄豆那么大,夹在风里打得人脸上生疼,地上的两人却忽地分开,其中之一显然已经失去了生命,象个布袋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另一个应该是毫发无伤的人却也无半分气力,他勉强在地上爬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如同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任凭疾风骤雨无情地打在身体上。
“小乙!”许贯忠叫了一声,奔过去将他抱起,然而那原本已象是没了一丝气力的挚友却忽地一把将他推开,再一次仰天躺倒在草坪上,紧紧地闭上双眼。
许贯忠还待再去扶起他,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肩上,止住了他的行动。他回过头去,见高强向他摇了摇头,示意暂时不要理他。
陆谦和杨志已得了指示,自去将三具尸体摆布好,再把杨雄杀妻的那把腰刀放在李固手边,这便是一个劫财不成杀人泄愤的现场了,为妻报仇的便是杨雄本分。至于李固为何要劫财?天晓得,怕是失火烧了翠云楼,畏罪潜逃路上缺少盘缠吧。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众人已是衣衫尽湿,形象都有些狼狈。高强见燕青兀自躺在地上,便过去伸手扶起,燕青却又挣扎,高强也不多话,直接一拳砸在他头上打昏了,然后背在背上当先下山,陆谦和杨志都要来背,却被他推拒了,身后杨雄扶起石秀,一行人扬长而去。
当夜子时,月朗星疏,下了一场大雨的空气格外清新。高强正在屋中准备就寝,忽听门上有剥啄之声,又听外间杨志低喝道:“什么人?”
“是我,燕青。”门外的语声低沉沙哑,但已经有了一些生气。
不待杨志说话,高强便出声道:“杨志,请小乙进来吧。”说着披衣起床,到了外间,见燕青换了一身布衣,形容虽然憔悴,神情却颇淡定,向高强鞠了一躬道:“衙内,燕青深夜前来,冒昧之极,还请海涵。”
高强一楞,眼前的燕青表面上已经基本恢复了常态,却叫人有种异样的感觉,心念一转之下已有了计较,便道:“小乙哥,可是来向小生求去的么?”
燕青微一错愕,随即便坦然道:“衙内料事如神,小乙正是来向衙内请辞,还望衙内恩准。”说着又鞠了一个躬。
高强微微一笑:“小乙哥,小生对你甚是敬慕,视你为兄为友,自然是来去由君。却不知可否问一句,小乙哥可是要回卢员外身边去么?”
燕青低着头道:“衙内如此宽宏大量,燕青铭感于心,但小乙并非回卢员外处,只想浪迹天涯,了此残生罢了。”
这回答早在高强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男儿志在四方,小乙哥若有意畅游天下,也是一件快事,小生决不阻拦,任凭离去便是。”
燕青抬起头来望了高强一眼,神情微动,旋即又宁定,只深深施了一礼,便转身欲去。
恰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高强忽然淡淡抛出一句:“小乙哥,你可以逃得了小生,逃得了贯忠,逃得了人间万事,可逃得过你自己的心么?”
此言既出,燕青浑身如遭雷击,标枪一般挺直的身子蓦地剧烈颤抖起来,一只脚虽已迈了出去,却犹如千钧之重,再也抬不起来。
他霍地回身,脸上已布满了泪水,颤声道:“衙、衙内,你说什么?”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风流浪子的风采?
高强暗叹一声,起身走过他身旁到了门前,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玉轮,此时已是七月十六,月色皎洁,清泠泠地照着人间世。
“小乙哥,你看这一轮明月俯照大地,人间的悲欢离合尽受眼底,无论世人作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转过身来,眼睛凝视着燕青红肿的双眼道:“你我的心也是如此,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你我作了什么,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要如何逃过?”
燕青浑身巨震,山一样地崩溃了下来,痛哭失声,只道:“衙内,衙内,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强拉起他的手,喟叹道:“小乙哥,朋友相交固然在心,人生处事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心安,便寒食陋室也甘之如饴;若一心不安,便锦衣华服钟鸣鼎食,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如此人间世,难得有个朋友共渡,小乙哥何不与小生携手同行,相互砥砺?”
燕青泪流满面,语不成声,却听高强又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小乙哥,倘若能守住心香一瓣,焉知冰清玉莲不会在心中长自馨香?”
燕青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只叫得一声:“衙内……”再也说不出话来。
高强喟叹一声,遥望一轮明月,却不知今夕何夕,此世何世?明日便要归去汴梁了,可我寸心惶惶,何处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