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皇帝的嘴是金口,开了就不能往回收,不过张康国所说的之前那道圣旨也是皇帝下的,而且是书面形式,赵佶刚才是一时忘记了,此刻也想了起来。不过他向来宠信童贯,这次童贯的出使又收获颇丰,起码听说辽国皇帝打猎差点把命丢了,让这位整日价吟风弄月的文人皇帝乐的不轻,怎么说也得封赏一下自己的这位心腹。
到底要如何避免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赵佶一时有些犹豫,高强人微言轻,在这殿上本来是没资格说话的,但看到这样的情形,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忙奏道:“陛下,下臣今次随童节帅出使,朝夕耳提面命之下受益良多,童节帅于庙堂运筹实有独到之处,陛下不妨一听,封赏之事容后再议亦可。”
若是寻常一个从六品的小官,根本是上不得这金殿,更不用说主动发言了。不过高强圣眷既隆,他老子高俅就是珠玉在前的好例子,从白身到太尉不过区区数年间事,谁又能预料高强的前程会如何发达?因此竟没什么人出来指责他,当然这不代表就没事,倘若高强失势,言官们的好记性会立刻将这件违制之事再翻出来的。
赵佶虽然也有些奇怪,不过高强这句话客观上转移了刚才那个话题,他也乐得就坡下驴:“童卿家,有何卓见?”
童贯本来是想等晚间与蔡京等商议之后,有了默契再提出自己的构想,不过高强这么一来,他也只好趁势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末了结尾道:“以为臣所见,那辽国外强中干,国势已日渐衰颓,对于我大宋西征平夏根本没有无力干涉。我大宋正当趁此时机,奋发进取。一举扫平西夏,以消此百年之寇。”当时辽宋之间因有和议,因此彼此外交上以兄弟相称,而西夏却是由原本投降的党项李氏反叛割据而建国。因此虽然大宋因为仁宗时的战事不利而对西夏也许以岁币。但言语中一直以贼寇视之。
宋徽宗赵佶原本是好大喜功的性格,此前西夏战事因为辽国的干涉而罢兵,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因此听到童贯之言,心中颇为高兴。
可还没等他说话,张康国又开口了:“陛下,西夏战事之开之息,当掌于中枢,而不当因边臣一言而决,请陛下慎之!”这所谓的边臣就是指童贯了。战略决策权归于枢密院,这是连皇帝也无法更改的祖宗旧制。
眼看矛盾渐渐激烈,臣子中第一人的蔡京终于开口了。他不紧不慢地出得班来,先咳嗽两声,又看了看高强,细长眼眯缝了一下,看的高强心中一哆嗦,这才向赵佶道:“官家,童节帅久在西边,熟悉边事,虽说边事不因其兴,却也不能无视其意见。以老臣之见,节帅所言西边战事再起之事,可由中枢宰执合议,从容而定,童节帅国之虎臣,可命参赞其事。至于此番出使的应有封赏,与此无关,即行可也!”
蔡京不愧官场老油条,这一下避重就轻,分剖的干干净净,赵佶立时照允,只是这位艺术家皇帝的灵感突如其来,竟来了这么一条圣旨:“既是这般,宰执与枢密可即行商议边事。童贯参赞西北边事,可加同知枢密院事衔,位特进,仍任熙河兰会宣抚使如故。”
殿上众臣都因为这一道圣旨而目瞪口呆,谁能想到,皇帝居然为了圆自己的面子,竟然将枢密院副使的头衔赐给了一个宦官!尽管这个宦官战功彪炳气宇不凡,尽管这个宦官深得皇帝的宠信,尽管这只是个头衔,从前有些戍边的官员也曾因为功劳或者权宜而获授此衔,但赐给一个宦官,这还是第一次,况且是以这样近乎儿戏的态度?
童贯这个当事人第一时间醒悟过来,心中的狂喜几乎无法掩饰,跪地山呼万岁,叩谢皇帝的恩德,赵佶则温言慰勉,以西边军事托付之,张康国一系人马措手不及,想不到有什么反击的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童贯一跃而上此等高位。
高强适才将话题引到对童贯有利的方面,对这样的结果不能说没有一点预计,毕竟历史上童贯创造了太监这一行当的若干记录,眼下才只是个开始而已,只是事情这样的进展仍然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之外,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心:“看老蔡京的眼神,自己这一下未必很得他的欢心呐,会有什么后果?”历史上,童贯与蔡京原本是亲密无间的政治联盟,两人间第一次产生裂痕,就是因为宋徽宗赵佶将最高级的官衔开府仪同三司俗称使相授予童贯,蔡京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使相岂应授宦官?”
眼下的蔡京却一无异状,也不知是对于童贯获得仅次于自己的官衔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还是也措手不及,没想好怎么应对,总之是领了圣旨便默默无语。
出使一事就此告一段落,朝议又转向了财政方面,新的钱引即将发行,按照蔡京的奏议,今届钱引将以一比四的比率兑换过去的旧会子,仅此一项便可为朝廷带来巨额进项,足可应付西边的战事费用。
这时代的文臣们并不是八股里面考出来的,懂经济的专门人才着实不少,虽然限于当时时代的局限,经济理论方面极为幼稚,但不代表他们的头脑中就没有关于经济和理财的逻辑。纸币最早在唐代以飞钱的形式出现,当时是以汇兑为主,到大宋统一战争攻克了四川之后,将川中的铜钱尽数搜刮一空,而以便宜的铁钱代替,对富庶的四川进行经济上的掠夺,而正因为铁钱比铜钱更加笨重,这才使得交子这种纸币开始出现。
到徽宗的哥哥哲宗当朝,纸币的发行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川陕各地,山东河北也有一些使用,而京畿湖广与东南五路则不在钱引的发行范围内。
一帮文臣在那里说的起劲,称引的却都是以往的一些简陋的纸币经验,高强听的几度发噱。在他看来,货币就是货币,一个国家的主货币,只能有一种形式,尤其是在这信息和交通不发达的古代,钱币体制更是要保持极度稳定,否则给社会经济生活造成的危害是难以估量的。这时代对于纸币的谨慎态度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实物货币向纸币过渡,在历史上是付出了无数代价,没有成熟的货币理论和足够的贵重金属储备,没有哪个国家敢于将货币制度建筑在区区几张纸片上。
想归想,他是不敢开口了,刚刚一说话,童贯得了特进衔,更加了枢密副使,已经不知道有没有惹蔡京生气,这货币制度是蔡京的地盘,没有和他事先沟通好,还是别贸然说话的好。
哪知蔡京却没忘记他,说了一会钱引发行的事宜,忽然向赵佶道:“官家,今提举东南应奉局高强,在东南自办大通钱庄,所发之银票大行于东南,商贾称便,臣以为,此银票对于我朝钱引不无借鉴之功,不妨请高应奉说说其中道理。”
“啊?”高强心里一哆嗦,就像是被老师突击考试的学生一样,这题目根本没准备过,到底要如何作答呢?“老蔡啊老蔡,就算你对童贯这样的升迁不爽,用不着把我放到炉子上烤吧?”
腹诽归腹诽,既然已经被点名,硬着头皮也得上了,高强向赵佶磕头,又向殿上诸位大臣都行了礼,而后将自己的钱庄业务约略说了一下。好在朝中的文臣多半是蔡京一系,因此倒没人过分驳他面子。
等说了一会,中书侍郎梁士杰原大名府留守,蔡京的女婿皱眉道:“高应奉的钱庄倘若本钱丰厚,汇兑生意作的大了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等银票只好用作大宗往来,却与本朝的钱引有异。”
“谁说古人没见识?谁说的我跟他急!”高强再次感慨,古人与今人的区别,大概类似与某些农村人与城里人的区别,在于接触的信息量大小而已,同一件事情要是以同一个起点让古代人和今人竞争,鹿死谁手当未可知啊。
“梁中书所言极是,下官办这钱庄,说起来乃是不务正业,自然更不会去弄个钱引之类的出来。只是以下官经营银票汇兑的经验,若要这银票为商贾所信用,须得打响了自己的招牌,让人家拿了银票就能当白银使用,无论何时拿到我钱庄里来,当时便能兑出现银来。既然银票肯定能兑出现银,商贾们便可以拿着银票当现银交易,然则这银票轻省的优点才能显露出来。”
“高应奉所说,是否我朝要避免象交子一般大大贱价,就得让钱引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按照上面的面值兑出现钱来,那这钱引就能通行天下了?”
高强一看这位不认识,说的话可在点子上,忙请教了姓名,原来也是听说过的,就是那位曾经出使辽国,读了错别字的林摅大人,此时已经又升任户部尚书。
“怪道蔡京说他不喜欢读书,人却是有本事的,这一下可说是领会了纸币的基本要素了。”高强暗暗点头,笑道:“林尚书所言得之矣!只需这钱引能随处兑出现钱来,又能轻省便携,百姓哪有不乐用好藏之理?天长日久,铜钱便流回官中,这钱引就代替现钱流通于市,不但省了铸钱运钱等耗费。连钱引的换届都可免了,只需将损坏的钱引定期收回改发新钱,又何必每三年一变钱法?”
这一下将钱引的真正好处说了出来,殿上哄地便吵闹开了。大臣们有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有接受的多的接受的少的,相互间议论纷纷,吵的像鸭子塘。
由于大宋实行铜本位的货币制,这个制度也影响到了周边的辽国。西夏,吐蕃,大理,高丽等邻国,铜价是日益攀升,每年的铸造货币对于官府来说都是赔钱的买卖,一面是大宋的铜钱流入周边各国,一面是市井中将铜钱熔铸为各种铜器,这中间的利润非常之高,因此屡禁不止,铜钱经济对于大宋朝廷已经是不堪重负了。现在高强指出的,钱引可以完全替代铜钱流通,不但避免了实物铜钱的种种弊病,朝廷更是一举丢掉了铜钱货币制度的经济负担,这样的好事上哪去找?
不过,高强只说了理想纸币制度的好处,并没有涉及维持这一制度的种种限制,而要维护一个良好的纸币信用,使钱引避免落得象解放前国民党的金圆券那样恶性膨胀,最后导致国民经济崩溃,这中间朝廷的作为起到关键性作用。
好在关于钱引发行的问题,蔡京在与高强交流之后,已经与众手下进行了沟通,今天在殿上提出来,背后有着充分的筹划,因此自然有人将话题引到这个方面。
过不片刻,那林摅又道:“今我大宋铸钱,每铸十钱须费十三钱,倘若真能如高应奉所说,令钱引可代替货币,则仅此一项,每年便省却二百万贯,诚美事也!况且一旦边中有事,我大宋随时可变纸为钱,亿万军资一朝可具,岂非更妙?”
“非也非也!”高强这时也了解了蔡京的用意,这样危险的问题,一定要在最开始打好预防针:“钱引之可行,其本身便是铜钱,只是指代铜钱,非其本身为钱也!朝廷既然无法随手而出亿万铜钱,便也不能出亿万钱引,否则发行出去后,一旦地方没有这许多现钱来兑换钱引,这钱引便又不值钱了,从前交子之贬值,可为前车之鉴也!”
“如此说来,到底一届发行多少钱引,才是限度?”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最高的决策人,皇帝赵佶。
“官家圣明,钱引之妙,正在此处!”见天子关心,高强不敢怠慢,先一个马屁上去,才道:“今交子大坏,而钱引新发,若能谨慎从事,一除交子陈弊,则为大佳。因此下臣以为,第一,这钱引不可有期限,当言明随时可兑铜钱,地方若发多少钱引,便须得准备好同量的铜钱为本,以备收付,待百姓习用钱引之后,这储备为本钱的铜钱才好渐渐收回。因此钱引之发,当视各路所备铜钱而定。”
一直没捞到机会说话的张康国,这时候总算抓住机会,冷笑道:“高应奉,本朝各路铜钱多寡不一,凡多用交子处,都是缺钱的,你反要铜钱多处才发钱引,然则要这钱引何用?见今西北用兵,铜钱运输不易,这钱引多是要用在西北的,照你这般做法,西北的军费要如何去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