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公又是开口道:“师父们既不受金银,望将这粗衣笑纳,聊表寸心。”
唐僧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
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果,带些去做干粮足矣。”
八戒在旁边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做了这几年女婿,就是挂脚粮也该有三石了。
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袈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
高老闻言,不敢不与,随买一双新鞋,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
那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
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
孙悟空喝道:“夯货,却莫胡说!”
八戒道:“哥呵,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唐僧道:“少题闲话,我们赶早儿出发。”
遂此收拾了一下行李,八戒担着;牵出了白马,唐僧骑着;孙悟空肩担铁棒,前面引路。
一行三众,辞别高老及众亲友,投西而去。
三众进西路途,有一个月平稳。
行过了乌斯藏界,勐抬头见一座高山。
唐僧停鞭勒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须探查仔细。”
八戒道:“没事。
这山唤做浮屠山,山中有一个乌巢禅师,在此修行。
老猪也曾知会于他。”
唐僧道:“他有些甚么勾当?”
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
他曾劝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罢了。”
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
八戒指道:“那正是乌巢禅师!”
唐僧纵马加鞭,直至树下。
却说那禅师见他三众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
唐僧下马奉拜,那禅师用手搀道:“圣僧请起。失迎,失迎。”
八戒道:“老禅师,有礼了。”
禅师看到猪八戒这才开口道:“你是福陵山猪刚鬣,怎么有此大缘,得与圣僧同行?”
八戒道:“前年蒙观音菩萨劝善,愿随他做个徒弟。”
禅师大喜道:“好,好,好!”
又指定孙悟空,问道:“此位是谁?”
孙悟空笑道:“这老禅师既然认得他,倒不认得我了?”
禅师道:“因少出门,却是不知了。”
唐僧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
禅师听了这话,笑呵呵的道:“欠礼,欠礼。”
唐僧再拜,请问西天大雷音寺还在那里。
禅师道:“远哩!远哩!只是路多虎豹,难行。”
唐僧殷勤致意,再问:“路途果有这般远?”
禅师道:“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消。
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
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
唐僧听了之后,就是拜伏于地恳求,那禅师遂口诵传之。
那禅师传了经文,踏上云雾,要上乌巢而去;被唐僧又扯住奉告,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
那禅师笑曰:“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孙悟空闻言,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
唐僧还不解其意。
那禅师化作金光,踏上乌巢而去。
长老往上拜谢。
孙悟空却是心中大怒,举铁棒望上乱捣,只见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
孙悟空纵有搅海翻江力,莫想伤者乌巢一缕藤。
唐僧见了,扯住孙悟空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窝巢干嘛?”
孙悟空道:“他骂了我兄弟两个。”
唐僧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
孙悟空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你怎么解得此意?”
八戒道:“师兄息怒。
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
饶他去罢。”
孙悟空见莲花祥雾,靠近那巢边。
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
且说他三众,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
这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旁边,有一村舍。
唐僧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
这道旁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
八戒道:“说得是。
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
孙悟空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
八戒道:“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吃烟的人。
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
唐僧闻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个出家的,你还是回去罢。”
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他有些埋汰人了。
我不曾报怨甚的,他就说我报怨,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我是恋家鬼。
师父啊,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情愿要伏侍师父往西天去,誓无退悔。
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
唐僧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
那呆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跟着前来。
早到了路旁人家门首。
唐僧下马,孙悟空接了缰绳,八戒歇了行李,都伫立绿荫之下。
唐僧拄着九环锡杖,按按藤缠篾织斗篷,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里嘤嘤的念佛。
唐僧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声“施主,问讯了。”
那老者一骨鲁跳将起来,忙敛衣襟,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门何故?”
唐僧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还请方便方便。”
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不得。
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
唐僧口中不语,意下沉吟:“菩萨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
腼腆难言,半晌不答。
却说孙悟空素性凶顽,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们大年纪,全不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恶的话唬我。
若是你家窄狭,没处睡时,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搅你。”
那老者扯住唐僧道:“师父,你倒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颏腮,雷公嘴,红眼睛的一个痨病魔鬼,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
孙悟空笑道:“你这个老儿,忒没个眼色!
似那俊俏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
想我老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
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
孙悟空道:“不敢夸言,也将就看得过。”
老者道:“你家居何处?因甚事削发为僧?”
孙悟空道:“老孙祖贯东方大陆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居住。
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凭本事,挣了一个齐天孙悟空。
只因不受天禄,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祸,如今脱难消灾,转拜沙门,前求正果,保我这唐朝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老孙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
倘若府上有甚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亦能安镇。”
那老儿听得这篇言语,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撞头化缘的熟嘴儿和尚。”
孙悟空道:“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走路辛苦,还懒的说话呢。”
那老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说话,好道活活的打杀我!
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去得。
你一行几众?
请至茅舍里安宿。”
唐僧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等一行三众。”
老者道:“那一众在那里?”
孙悟空指着道:“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的不是?”
老儿果然眼花,忽抬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来了!”
孙悟空赶上扯住道:“小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
老者战兢兢的道:“好,好,好!一个丑似一个的和尚!”
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干净差了,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敛衣赤脚,插秧而回。
他看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他家门首喧哗,不知是甚来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甚么的?”
八戒调过头来,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跄乱跌。
慌得那唐僧满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
那老儿才出了门,搀着妈妈道:“婆婆起来,少要惊恐。这师父,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脸嘴丑些,却也是面恶人善。
带男女们家去。”
那妈妈才扯着老儿,二少年领着儿女进去。
唐僧却坐在他门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
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十人。”
孙悟空笑道:“呆子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起些。”
唐僧道:“你看悟空说的话。
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
孙悟空道:“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是收拾了。”
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于左右。
孙悟空将行李拿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三杯清茶来献。
茶罢,又吩咐办斋。那少年又拿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请三众凉处坐下。
唐僧方问道:“老施主,高姓?”
老者道:“在下姓王。”
“有几位令嗣?”
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
唐僧道:“恭喜,恭喜。”
又问:“年寿几何?”
道:“痴长六十一岁。”
孙悟空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
唐僧复问道:“老施主,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
老者道:“经非难取,只是道中艰涩难行。
我们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
故言难取者,就是因为这个。
若论此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却也去得。”
孙悟空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孙与我这师弟,任他是甚么妖怪,不敢惹我。”
正说处,又见儿子拿将饭来,摆在桌上,道声“请斋”。
唐僧就合掌念起斋经。
八戒早已吞了一碗。
长老的几句经还未了,那呆子又吃够三碗。
孙悟空道:“这个馕糠!好道是个饿死鬼!”
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想着实饿了,快添饭来。”
那呆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不抬头,一连就吃有十数碗。
唐僧、孙悟空俱各吃了不到两碗。
呆子却是忍不住,还在吃。
老王道:“仓卒无肴,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碗。”
唐僧、孙悟空俱道:“够了。”
八戒道:“老儿乱说什么,谁和你啰嗦,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
呆子一顿,把他一家子饭都吃得个干净,还只说才得半饱。
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楼下,安排了竹床板铺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