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极常在西北为官,难得回家一趟,所以只要一回家,那府上的饭食自然是要比以往更加丰盛些的。
闷糟鱼、石肚羹、二色腰子、莲花鸭签......
四尺见方的饭桌已是宽绰,但就是如此宽绰的饭桌却也显得局促,被满满当当地摆上了十多盘佳肴,都有些周转不开了。
“眼下年节已过,爹爹怎么突然回京了?”种溪看着种师极几杯酒下肚,神态缓和了些,自己笑嘻嘻又给种师极倒了杯酒,问道。
种师极官拜提举秦凤常平,在序列上虽属朝官,监察地方,有直禀御前之权,但却在陕西为官,轻易是不得回京的,种师极突然回京,必是有要事了。
种师极回道:“我此次还京是范相公举荐,受韩相公之命问西北边事。”
种师极口中的韩相公便是官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宰相韩忠彦,范相公则是前哲宗朝宰执,已经致仕的观文殿大学士范纯仁。
范纯仁乃大名鼎鼎的范文正公范仲淹之子,范仲淹曾于西北总领边务,守备西夏,彼时种师极的祖父种世衡便是范仲淹一手提拔的,是为心腹爱将。
范家和种家一直有旧,范纯仁也知种师极才略,韩忠彦拜相未久,手中无人可用,正对西北边务一筹莫展,范纯仁会向韩忠彦举荐久在西北,又是将门之后的种师极也就不奇怪了。
种师极说的简单,一旁的尹氏只当种溪不明白种师极的话,笑着对种溪道:“你爹口中的韩相公便是左相韩忠彦,韩相公对你爹颇为赏识,应当是另有要任,这趟回来许是要升迁了。”
范纯仁是已经致仕的前朝宰相,韩忠彦出自相州韩家,其父乃“相三朝,立二帝”的名臣韩琦,韩琦和范仲淹相交莫逆,韩范两家是世交,范纯仁的推荐在韩忠彦面前还是颇有分量的,故而如尹氏所言,种师极此番回京多半是要升迁了。
种师极年已五旬,以种师极的身体状况还算不得是迟暮,但确实年纪也不小了,如果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入宰相之眼,被引为臂膀,在仕途之上必定是大有助益的,这是好事。
种师极对种溪道;“升迁之事嘛,你娘说的恐怕是早了,韩相公虽是左相,但官员任命,是朝中大事,也不是韩相公可以一言而决的。”
种师极对于此次回京的前景显然是有些担忧的,尹氏夹了块鱼肉,送到了种溪的碗里,接着对种师极问道:“官人担心的可是枢密院举荐的刘延庆?”
种师极点了点头,回道:“不错,此番韩相公传我回京,应当是和刚刚出缺的环庆路安抚副使有关。眼下环庆路安抚副使出缺,而纵观陕西四路,论资历和功绩,最有机会出任的只有两人,一人是我,还有一人便是刘延庆。”
安抚使司,和种师极现任的提举常平司同为四监司,种师极现在是正职的秦凤路提举官,而环庆路安抚副使是秦凤路安抚司的副职,听起来似乎种师极是降任了,但实则不然。
提举常平司和安抚使司虽然同为四监司,但位次和职权却是全然不同,高低有别的。
提举常平司号仓司,只掌一路常平仓、免役、市易等诸事,兼监察地方,位州通判上,知州下。
而安抚使司又作经略安抚使司,号帅司,非但有监察地方之权,更主掌一路军政大事。安抚副使位比知州,在提举官之上,更掌实权。
安抚副使若有军功在身,将来是有机会进枢密院主事的,当年范仲淹拜相就是走的这条路,这擢升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尹氏道:“论官阶,刘延庆虽然胜你一些,但你是文臣,刘延庆是武臣,而且你为安抚副使是韩相公的意思,他拿什么同你争。”
安抚使执掌一路军政要务,有宋一朝从来重文轻武,主张以文御武之道,所以除个例外,安抚使大多是文臣,以知府或知州兼任,但安抚副使是安抚使佐官,协理军务,是可以用文官,也可以用武臣的。
种师极曾任通判和知军,现在又官秦凤路提举常平,虽是文臣,但却是将门之后,更曾掌兵,由他擢升为安抚副使合情合理,也当可胜任。
而刘延庆官均州防御使、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属武臣,非但不得任安抚使,而且论起安抚副使一职的竞争力,也是要稍弱于种师极的。
重文抑武,这是实情,亦是国策,尹氏所言并无不妥。
但种溪坐在尹氏的跟前,听到了关于刘延庆的话,眉头却一下子皱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事情,也明白了为何当初他一听何五说起太后出殡一事,自己会觉着不安了。
因为种溪之前所为犯了忌讳。
太后出殡在后,而种溪在花馆子出事在前,这前后虽然只隔了两日的功夫,但先后是摆在这边的,也就是说种溪发生那档子事情是在太后的丧期之内的。
太后丧期,对于寻常百姓的影响不大,但对于官员而言却不得不小心谨慎些,至少在丧期之内,是严禁举乐饮酒的。
种溪虽是少年,但他又不是普通百姓,他身上有去岁刚恩荫的官职,虽只从九品,但也是官身,种溪在太后丧期在花馆子里为了一个歌伎争风吃醋,传得广为人知,岂不就是犯了忌讳?
这若是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种溪身为朝官之子,竟在太后丧气淫乐,可是不忠不孝之举,不止是种溪的罪过,甚至会影响到种师极的仕途,而现在可不正是大做文章的时候吗?
宋人最重“忠”、“孝”二字,种溪在太后丧期内在花馆子里为了与人争夺一个唱曲的歌伎大打出手,就算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狎妓,也绝对是个麻烦事。
种溪心头一颤,看向种师极的眼神有些闪躲,道:“如果同爹相争之人是刘延庆的话,那爹爹恐怕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