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权贵子弟荫官,所得并无实职差遣,只得寄禄官阶。
换句话说,凡是靠着门荫得来的官职,都是只有挂着品级的寄禄官,是没有手握实权的差遣官的,要想有差遣官,则需要经过铨选。
大宋官制,待选官员需年满弱冠方可待试,种溪年才十四,虽有门荫的寄禄官,但还没到铨选的年纪,需得他年满弱冠后才能应试。
种溪只当林卿儿不知这样的事情,于是解释了一句。
林卿儿听着种溪的话,这才望向了左手边还点着灯的书房,但见书房的书案上堆满了书,甚至不止是书案上,就连地上也摞了厚厚的一堆。
林卿儿问道:“这么晚了,衙内这是在作甚?”
种溪顺着林卿儿的目光看去,知道林卿儿指的是什么,指着书案上的一堆书,回道:“这些日子天气晴好,我便把柜中的书拿出屋去晒了晒,不想因为日久未翻,有些书页竟脱了册,掉了出来,我这不正沾书归册呢。”
宋时的书册,还没有线装之说,用的还都是蝶装,所为蝶装,又名粘页,便是将一大页纸对折为两小页,而后以中缝为准,用糨糊背纸沾在一处成书,因为页开形似蝴蝶,故得其名。
之前的种溪断不是个读书的主,府中许多藏书都被置于柜中,久不翻看自然有些潮湿。
前几日种溪闲暇,又不得出府,本想着寻些书来打发时间,便看到了这些藏书,觉着可惜,左右无事,看着天气晴好,就把这些书翻出来晒了,这一晒便有许多书页脱册。
沾书是个细致活,种溪还算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但种溪一人粘了一个下午也不过才完成了书桌上的一半,还有一半在地上摞着呢。
林卿儿闻言,这才明白种溪一下午不见人影,躲在屋里捣鼓些什么了,原来是忙着在粘书。
林卿儿上前几步,走到了书案前,随便自书案上拿起种溪粘好的一本书,看着饱满的书缘,整齐的书边,显然是下了些功夫的。
林卿儿不禁在心中自问:能一个下午在书房粘书的人会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吗?种溪现在正是欢脱的年纪,若非是真的爱书重书,又怎会抛开溜鹰逗狗的乐子,沉下心来做这些枯燥的事情。
很难想象,在外人口中不学无术的荒唐纨绔竟还会有这么一面,这与外面的传闻,这与她之前所知的种溪可是全然不同的。
不过对于这样的反差,林卿儿白日里已经经历过了一次,这一次倒也不会觉着太过惊讶,林卿儿拿着书,只是赞叹道:“这书页粘地很是细致,不想衙内竟是如此爱书之人。”
时人多重名,爱声誉,尤其是有官人更是如此,皆爱附庸风雅,无论是否真的读书、爱书,都会做出一副模样来,林卿儿的话也是这个意思,说的虽然是她看到的实情,但也是在恭维种溪。
不过林卿儿终究还是错估了种溪,现在的种溪骨子里虽然不似之前的那般荒唐,但也是一个从小学开始就没包过书皮的主,对于爱书的名头可是不在意的,林卿儿奉承的话,到了种溪的耳朵里的意思可就错了大位了。
只见种溪一本正经地回道:“这自然是要珍视的,这些书中不止是印本,更有许多抄本,价值不菲,算起来可都是叮叮当当的银钱。若是这些书册坏了重新买来,不都是花销嘛。”
种溪之言入耳,林卿儿顿时愕然,林卿儿是万万没想到种溪的嘴里竟会蹦出这么一句来,把这样清雅的事情就和银钱挂上了勾,原来种溪之所以肯下这么大的功夫粘书,不是因为爱书,而是因为舍不得重新买书的花销。
这位小衙内不管做事说话果然都是不按路子来的,她甚至有一瞬间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难不成她要顺着种溪说的,竖起大拇指赞他一句持家有道?
可在林卿儿想来,对于一个有官身的男子而言,这句话多半也不是句夸人的好话。
不过林卿儿好在也不是寻常女子,她出身青楼,也看惯了眉眼高低,这点随机应变的本事还是有的。
林卿儿打笑道:“衙内倒是勤俭,只是衙内这话说的虽是直率,但是可不敢在外面讲的,这若是叫外面那些个把书本奉若圣贤的老学究听着了,怕不是要气地吹胡子瞪眼,指着衙内的鼻子怒骂有辱斯文了。”
种溪闻言,轻哼了一声道:“那些个老学究,腐儒而已,纵是学到耄耋,也就是看个形式罢了,哪能读懂其中真义。
读书人读书,学的是圣人才行,或修身养性,或经世致用,虽不一而足,但终归是寓于书,而明于心,践于行。故‘斯文’二字,在心,亦在行,却偏偏不在几张纸上。
夫诸葛有言:‘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若以此来看,我所为勤俭,可是真斯文,那些个只知之乎者也的老学究才是假斯文。”
种溪的话入耳,林卿儿一下子愣住了,方才这话是自种溪口中说出来的?
种溪的话虽有些诡辩的味道在里面,但话中的真义却是实实在在的。
时人着相,好像只要读书,背得、写得一手好文章,考的上功名,便就万事大吉了,但实则却是拘泥于形式,心里早就忘却了书中的本意,反倒不及眼前这个荫了官职的小衙内了。
种溪的话是之前林卿儿从旁人的口中都不曾听到过的,如果林卿儿不是当面听了这席话,林卿儿哪敢相信这话出自一个背着纨绔之名的十四岁少年之口。
林卿儿也是识文断字的,自然能听出话的好坏来,种溪的话林卿儿品了片刻,而后放下了手中的书,神色端正,低头屈膝,合手行礼道:“践言于行,守本在心,衙内这才是真学问,衙内好见识,妾身受教了。”
种溪不过是不喜欢那些酸儒,随口的一句话,他没想到会给林卿儿带来这么大的反应。
种溪忙扶起林卿儿,道:“我一个黄口小儿,哪有什么学问,不过随口说说,空出一张嘴而已,当不得真的。所谓世人皆浊,独清何易?践言于行之说,知易行难,要做到,自是千难万难。”
“世人皆浊,独清何易?”
种溪的话入耳,林卿儿的心头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种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