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社会,管人事的官,自古以来都是最牛的。
明朝的吏部尚书也不例外。明太祖撤销宰相后,六部尚书都有雅称,比如户部尚书叫大司农,兵部尚书叫大司马,都是源自西周的古老官职。
说白了,封建王朝,就这么几件大事。
然而吏部尚书的雅称叫大冢宰、这在西周初年堪比宰相,首个担任这一职位的正是周公旦。
而在大冢宰以外,它还有一个雅称,叫天官。
顶了天的官!
不过,再顶了天的官,见到天子也得恭恭敬敬行礼。
“给老冢宰看座!”
崇祯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小太监忙不迭为王永光端来座椅。
王永光忙不迭谢恩,心中忐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几天京城都传开了,被千刀万剐的只是一个替身,一切都是陛下安排的苦肉计。
建州之所以退兵,也是因为袁崇焕假意溃走,实则攻占遵化、滦州,断其后路。
之前袁崇焕一枪未发,就让建州围了京师,朝廷清议已经沸反盈天,都痛骂此人居心叵测,绝非善类。
王有光与辅臣钱龙锡不睦,抓住机会力主要斩袁,并治罪于钱。
此刻见袁崇焕显然又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王永光当然心中十分忐忑。
他哪里知道,崇祯并没有借题发挥,直接将王永光拿下的意图。
吏部是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但眼下还得指望王永光帮自己干一些脏活。
看到王永光因为袁崇焕事件心中不安,崇祯心中暗喜,这样一来,更由不得他不为自己火中取栗。
使功不如使过。
与其用一个功劳显赫的人,不如让用一个时刻担心被治罪的人。
这样一来,他做事反而会更加尽心尽力。
崇祯东拉西扯,都不在正题上。
王永光却先绷不住了,主动询问,“不知陛下急召老臣,所为何事?”
崇祯叹了口气,“老冢宰啊,你可知道,朕心中最大的忧虑并不是建州。”
王永光心头一颤,见皇上并没有把话说完的意思。只好说道“建奴不过是跳梁小丑,覆手可灭,何须劳损圣虑?”
崇祯摇头,“跳梁小丑?如果说在萨尔浒之前,还有点道理。可是快二十年了,如今其铁骑不下十万,各族民众农奴数百万,实力不容小觑。我闻那奴酋甚至有意改号大金,以效当年金国同南宋对峙之意。”
王永光继续讨好道,“陛下,胡虏无百年之运。那贼酋努尔哈赤死后,继任者毫无作为,这次入塞更是被堵在了遵化之外。义武奋扬之下,必能让其灰飞烟灭!”
崇祯继续摇头道,“老冢宰,你虽熟悉民事吏务,但在军事上却是不通。”
“我大明与建州多次征战,屡战屡败,老兵健卒十不存一。兵力相当下野战,更不可能一战将其灭亡。朕只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感到担忧。”
王永光心道,还能有比外敌更加重要的事?看来也只有绵延四朝的党争了。
这样一想,王永光有点慌乱,难道万岁爷因为我素来敌视东林,就把我看作了阉党?
于是试探道,“陛下莫不是因为朝中党争不休?要我说,这党争纯属东林党那帮人开设私学、党同伐异所致。如今朝堂上...”
王永光还没说完,崇祯又打断了他。
“自然不是,自从将阉党逐出朝堂,又重修了《三朝要典》,本朝气象早已焕然一新,哪里有什么党争?”
这是崇祯多次模拟积累下来的珍贵经验,那就是不要重蹈崇祯的覆辙,表面上遏制党争,实际上参与党争。
结果是,崇祯最信重的首辅温体仁表面不党,其实背着他偷偷拉帮结伙,然后再利用崇祯厌恶党争特点清理异己。
要想解决党争积弊,光靠喊打喊杀是没用的,只有暗中观察,将天天搅得朝堂不得安宁的老鼠屎清理出去才行。
崇祯像是在犹豫些什么,然后突然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朕忧虑的,是这朝堂之上,个个尸位素餐!”
崇祯此言一出,王永光一边庆幸自己没被打成阉党。
另一边也是有点心酸,怎么的我们文武百官就尸位素餐了,情不自禁为自己和同僚辩护。
“皇上何出此言?众臣皆是一心一意辅佐圣上。虽然时局艰难,立业不可立就。但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崇祯冷笑道,“正是这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成天便用这句话敷衍塞责,那日建州大军压城,你也不是没看到。”
“那兵部尚书申用懋,不能运筹帷幄,尽会添乱。工部尚书曹咣,对军国大事稀里糊涂。”
“至于其他人等,需要担当献策时就不吭声,一见肩头担子已卸,就来了精神。”
崇祯叹了一口气,“内阁加在一起,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想出强兵、安民、聚财点子的。”
六部尚书,也只有户部毕自严、礼部何如宠,和老冢宰你,算是办事得力。”
崇祯这样一说,王永光自然是受宠若惊。
于是崇祯顺水推舟道,“老冢宰,你可愿为朕分忧?”
不要说皇上这么看重自己,就算皇上没有表示,自己做臣子的,为君分忧也是本分啊!
王永光一头扑倒,“臣万死不辞。”
“好!”崇祯示意一旁等候已久的小太监,递给了王永光一道火漆封住的信函。
“等到建州退去之后,朕要重新廷推内阁和六部尚书人选,届时吏部名单,就以此为准。”
王永光心中悚然,明白崇祯这是对朝廷的应对无方不满,准备借自己吏部名义,发起一次大换血。
“陛下,此举是否过于激进?恐怕会引起朝堂动荡。”
崇祯摇头,“朝堂不动荡一下,恐怕动荡的就是这大明江山!”
听到崇祯斩钉截铁的语气,王永光下意识看了一眼信封。
吏部的权力和尊严,完全就在于这份名单的提名权和建议权上,崇祯如此插手,让他这个吏部尚书宛如木偶。
“陛下,廷推之前,吏部能否先看看这名单,再做酌处?”
“我意已决,何须酌处?”
崇祯警告的瞪了一眼王永光,“廷推之前,这信封不可拆封,更不能让朕听到外界得到了半点风声,否则必然严惩不贷!”
“皇上,这恐怕与制度不符吧。”王永光六神无主,急得满头大汗。
比起失了面子,更重要的是,这种官场地震,总得让作为当事人的内阁大佬提前有个准备。
否则被万岁突然袭击,他们不敢质疑圣意,但却难免怀疑自己作为吏部尚书独断专行,进了谗言,才导致自己下课。
王永光虽然一直不喜东林,以无党自居,但他还是明白和睦的同僚关系在官场的重要性的,否则他也当不上吏部天官。
得罪大明最顶级的这批文官,简直是要他的命!
崇祯只是没有表情的轻轻扫视了他一眼,“袁督师私自议和、擅斩大将,恐怕也与制度不符吧!”
“但朕并没有听信某些人的谗言,反而送了他一场大功劳。”
“因为朕知道,袁督师即使违背了规则,他的初心也是为朕分忧,而不是如某些尸位素餐之徒,虽然表面廉谨,实际完全没把朕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