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战术已经没有复述的必要,既然你们选择在此时此刻直接迎战,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数个小时前,在正在进行飞前检查的休伯利安号旁,奥托微笑着坐在垫了天鹅绒的椅子上,端着自然不可能缺席的红酒,静静地注视着三位即将踏上战场的少女。
“我知道,你们三位都与我有着血海深仇,如果不是为了对抗崩坏的目标,想必你们有机会离我这么近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甩我一巴掌吧。我自己有自知之明,所以自认为最近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命令过你们,也没有强迫过你们——尽管根据《罗马协定》,我有权力这么做。”
“所以,你不妨直接把我说清楚一些,奥托。”
“嗯……果然还是坦诚一些更合你们胃口吗?那我就直说了。这应该是我向你们发出的第一道也是惟一一道命令——当你们有机会杀死他时,一定要由琪亚娜先对他使用空之权能。”
“啊?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我的意思是说,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当然、当然。你们觉得,成为终焉,就意味着拥有自由了吗?不,显然不是,对于琪亚娜来说,人情、梦想,这些会在【力量】之外束缚着她的手脚。而对于那个男人来说,就更为可悲了——因为以【终焉】的身份,他永远不可能做到他想要做到的事情。
“终焉之茧奴役了地球,但说到底,茧本身也不过是一颗寄生于虚数之树的瘤子。终焉也必须遵守虚数之树的法则,作为【终焉】,其存在被锚定于虚数之树之上,本征世界之中,所以,它就算有能改变虚数之树的力量,也无法做到这种事——因为你不能指望树上的一颗果子给树修建枝丫。
“而空之律者的力量极为特殊,在满功率运转的状态下,这份由从虚数空间中得到的力量会将实数空间所对应的虚数空间一起扭曲,从而导致一种名为【虚数重整化】的复杂现象。你们不需要知道具体原理,只需要知道,通过这种方式,那个男人便可以彻底摆脱【终焉】这一身份,他会失去全部的力量,唯一得到的,是改变虚数之树的可能性。你们必须要给予他这个机会,因为这正是他对这场战斗最本质的期待。”
“呃……但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而且你怎么知道他需要我们这么做?”
芽衣的提问得到的是奥托落寞的眼神——
“因为……这本来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剧本,而我要做的事,某些方面来说和他是一样的。说来真是讽刺,如果能换个时间,让我们两个成为同龄人,一定会有不少共同语言吧……”
…………
回忆戛然而止,按照奥托的吩咐,在方才的那一刻,琪亚娜已经射出了蕴含着空间权能的子弹。
虽说其杀伤表象不过是在巨人身上撕开了一个一米长的口子,让米凯尔的躯体得以暴露出来,但确实用上了空之律者的全力。芽衣感受的真切,那是琪亚娜将权能掌握到极致的体现——并没有将太多的权能以崩坏能的形式作用于实数世界,但对应虚数空间内的崩坏内能恐怕早已山崩海啸。
按照奥托的说辞,【虚数重整化】,应该成功了吧?
思索间,芽衣已经冲到了米凯尔面前,与他的距离不到半米。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下,虽然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但芽衣看到的是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安详笑容。
而后,那原本紧闭着没有任何颤动的双眼睁开了。
四目相对,芽衣在已经回归了最初的银灰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正挥刀欲下的自己。
对视仅仅持续了零点一秒,当芽衣毫不犹豫地挥刀斩下,刀刃即将触及到米凯尔的脖颈时,他闭上了眼,没有任何该有的或不该有的神情,好像只是极为普通的一次眨眼。
然后,紫色的雷刀毫无阻滞地划过,真空中飘荡起零碎的几滴血珠,但也仅仅只有几滴。
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握着刀的手再也感觉不到任何阻力时,芽衣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芽衣才不得不接受这一点。
可突然间,眼前的风景变化了。
单调漆黑的宇宙一下子被填满了绚烂的星光,脚下的水面忠实地反射着这一切,而在天空与水面的交汇处,终焉之茧正在规律地抽搐着。如此场景并不陌生,只是芽衣面前的米凯尔依旧站着,脖颈间却少了一条横线。
“芽衣!”
“芽衣!成功了吗?”
另外两个女孩很快落到了她身边。
她们当然看到了芽衣挥出的那一刀,可如今的米凯尔身上却看不到伤口。
是那一刀落空了吗?没有人会相信在这么短的距离上芽衣的攻击会落空。更没有人会质疑芽衣是否会在关键时刻留手,但是……
“做的不错,芽衣、琪亚娜、布洛妮娅。”
米凯尔睁开了眼。
无论是爱莉留下的粉色,还是如血一样朱红的十字星都已经消失不见,米凯尔的眸子早已回到最初,但回到最初的,也仅仅是那对眸子而已。
“米凯尔,你……”
芽衣面上有些迟疑,手却毫不犹豫地再次扬起了长刀,这让米凯尔不得不苦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已经够疼了,不用鞭尸了。这一次,我确实会彻彻底底地死去。”
“不,我觉得还是再多砍两刀比较保险,对于你这样的人,还是磨成粉之后通过黑洞撒到全宇宙才能放心。”
“真狠心啊芽衣。”
一个嘴里说着狠话,却没有半点要将扬起的长刀斩下的意思。
一个嘴里说着埋怨的话,微颤的嗓音中却只有释然与满足。
“这一次真的谢谢你们了,我本来还想在接下来的战斗里刻意引导,没想到奥托已经告诉了你们那一点……但是,对于这份感谢,我已经没有可回报的东西了,反而……我还要再麻烦你们一次。”
“什么?”
在芽衣并不意外的目光中,米凯尔转过身,缓慢又艰难地向着不远处的终焉之茧走去。
“芽衣,要阻止他吗?”
琪亚娜悄声问道。
芽衣只是摇了摇头,她知道米凯尔要做什么。
米凯尔的动作着实缓慢,每向前迈出一步都好像是用尽了全力,明明终焉之茧距离他也不算遥远,却依旧花费了大量时间才走到茧面前。
“看,这里有条裂缝呢。”
伴随着沙哑的嗓音,米凯尔随手一指,三人还真在终焉之茧上找到了一片先前未曾注意到的裂痕,但那裂痕极为工整,像是有人用刀斩出来的一般。
米凯尔将手指抠入裂痕中,微微一用力,那明明比他大上无数倍的终焉之茧顺着裂缝整齐碎裂成了两半。
带着紫色十字星的那一半从破碎的空间上滑下,落在水面上陷入了沉寂,芽衣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鼓胀开来,冥冥中像是联系上了什么,而后终焉之茧破碎的一半很快便自身补全了。
“这样一来,芽衣也是真正的始源了。”
米凯尔轻轻抚摸着面前的“岩石”,还不等芽衣说些什么,他忽然伸手插进自己的大脑,从中抠出一团粉色的晶体,撒到了这终焉之茧的碎片上。
耀眼的光芒遮蔽了三人的视线,等光芒暗淡下去,米凯尔已经怀抱着一块人形大小的粉色晶块走了回来。
等距离稍稍放近了一些,便能依稀看到晶体内沉睡的女孩。
“果然是……爱莉希雅……”
不需要特意吩咐,也不需要任何提醒,芽衣放下了手中的刀,走上前,将包裹着爱莉的晶体从米凯尔手上接过。
“身为【终焉】的我,不光无法改变虚数的规则,甚至无法对终焉之茧本身造成任何影响。这就是我所说的,连自杀都做不到。但是,五百年前,通过与凯文的战斗,我逼迫他不得不提前将终焉的权能从我体内抽离,这使得我成功找到了【终焉】和【始源】的分界线。之后的五百年里,我一直没有拿回权能,就是在等待两种权能变得泾渭分明。”
米凯尔擦了擦嘴角流下的鲜血,以低沉又冷淡的声音解释着。
“刚才,你以为自己斩中的是我的脖颈,但其实是我有意诱导你挥刀,斩中的,正好是两份权能的分界线……对不起,我也希望这个人可以不是你芽衣,但只有拥有始源权能的人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又只有还没有彻底成为始源的人,才能够对终焉之茧挥刀。
“而通过这种方式,爱莉希雅的肉体终于得以从终焉之茧上被剥离。至于她的人格,在我成为终焉之时,我就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将属于她人格的时间暂停,我也知道这听上去有些不靠谱,或许等你抱着她的身体回到现实,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植物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还有第二套方案。至少现在,爱莉希雅交给你了,芽衣。就当是……满足我最后的心愿吧。”
芽衣垂下了脑袋,将怀中的晶体抱得“嘎嘎”作响,却不知道此时究竟该说“恭喜”、还是“再见”。
琪亚娜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紧紧靠在芽衣身边,而从传承中知晓了身为【理之律者】的米凯尔的一切的布洛妮娅则无力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最终轻声开口问道:
“你要走了吗?”
“嗯……”
米凯尔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
他想要转身,可身体动了动,又用手撑着额头思索了片刻,最后突然温柔地出声了:
“布洛妮娅,等你回到地球,记得帮我跟希儿和娜塔说一声对不起。另外,南太平洋上有一座编号为Z-08的小岛,面积大概八万平方米,不算大,但是已经付齐了一切款项,用娜塔的身份办好了一切手续,她不是一直想要一座小岛和你和孩子们一起生活么,就当是我留下的礼物吧。
“琪亚娜,从今天过后,你就是货真价实的地球之神了。但可千万不能松懈。梅曾经说过,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我们的敌人。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战争会在什么时刻到来,谁也不知道终焉的力量是否足以应付下一场战斗。而在你彻底掌握终焉权能之前,其余的所有律者权能会因为虹吸原理不断流回茧内,这将是他们最虚弱的时间,所有的责任都要由你来扛起……但我相信你可以做到。至于无尽的寿命,无尽的时间以及终将告别的熟人,这确实是事实,但我相信这打不倒你,因为无论如何,你们三个都会在一起,对么?
“最后是芽衣,我……你是我最关心的孩子,其实本不用这样的,或许是我总是在不清醒的时候把你当成了夏娃吧……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不过我还是要说两句——有时候琪亚娜吃泡面吃零食或者通宵打游戏之类的,你也不要管的太严嘛。你们都是律者,身体的新陈代谢早就和人类不一样了,就算连着半年不睡觉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嘛。”
说完,不再理会神情各异,欲言又止的三人,米凯尔潇洒地转身准备离去。
可走了两步之后,又苦笑着转过身来说道:
“果然还是忍不住想要说出来,虽然你们多半也猜到了——芽衣、琪亚娜、布洛妮娅……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们已经拯救了世界的未来,接下来,就由我这个罪人去拯救世界的过去吧。没错。雷电龙马、塞西莉亚·沙尼亚特、西琳、姬子、亚历山德拉……所有因我的作为而死的人,所有因我的不作为而死的人,都将会和爱莉希雅一样获得第二次的生命……或许这作为一个惊喜比较好,但我果然还是不想以【敌人】的身份和你们告别啊。”
言罢,这一次,米凯尔是真的再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米凯尔——父亲……”
他听到了芽衣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但他只是微笑着,没有回头。
芽衣到底是想喊他父亲呢,还是想要说她的父亲怎么怎么样呢?米凯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没必要知道。
很快,绚烂的星河中没有了他的身影。
那是始源于终焉之地,而什么都不是了的他已经没有留在那里的资格了。
他来到了血红色的沙地,视线的尽头,就是那颗散发着神圣金光的大树。
但即使是那样的光芒,也不可能将这片暗紫色的天空照亮。
米凯尔缓慢地行走着,皮肤上不断有裂痕爆出,又很快被修复如初,只有鲜血一点一滴地汇入脚下的沙地。
终焉的权能已经不复存在,理之权能和死之权能已无法使用,圣痕的力量也因为圣痕计划的崩塌而暂时无法回应,但是,却依旧有一种力量在不断修复着他的身体。
他的动作比方才在那三人面前快了不少,动作幅度大了不少,但依旧称得上缓慢。
以这样的速度,还要多久才能走到虚数之树面前呢?
或许要经历很漫长的时间吧。
以往想象到这一刻的时候,米凯尔总觉得自己会着急,可真正到了此时,却又一点不觉得着急了。
反倒是……想要让时间流淌的再慢一点。
他还有太多的东西没来得及思考,还有很多过去想要再回忆,其实只要他停下就可以,但他的脚步仍在倔强地向前迈进,直到在身前的沙丘上,看到了一道冰冷的身影。
“我还以为来的人是华。毕竟我们说好,要由她来送我最后一程的。”
“她确实来了,但是我让她回去了……那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而这样的痛苦你是最明白的,米凯尔。”
男人转过身来,用悲伤的目光扫过米凯尔狼狈的身影,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过分了凯文,临死之前面对的是一个大男人,可没有比这更恶心的事情了。还是说你有什么梅不知道的特殊癖好?”
米凯尔咬着嘴唇,刻薄又粗俗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但谁都看得出,他只是不想让凯文看见现在的自己。
至于凯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倒并不奇怪,借由还未完全瓦解的圣痕计划,十七号便可以轻易把凯文这个【圣痕的起点】拉入虚数空间,并且即使不刻意操控,也会出现在距离米凯尔这个【圣痕的终点】不远的地方。
凯文细长的眉毛抖了抖,猛地张开嘴吸了一口气,看着不断从米凯尔身上滴下的鲜血,反问道:
“你提前为自己注射了迦楼罗的因子?你疯了吗?到底为什么,忍受着这样的痛苦,你还要继续前进?”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米凯尔惨笑了一声。
“怎么,我还以为你是来监督我的,难不成到了这种时候,你想要拦住我?”
最后一次,米凯尔暂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凯文徒然地张了张嘴,却只憋出了一句——
“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
“但是……但是……”
转眼间,凯文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从沙丘上走了下来,来到米凯尔的面前,抬起手想要扶住他,可在米凯尔毫无波动的目光注视下,最后也无可奈何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但是假如说我让你停下的话,你会停下来吗,米凯尔?”
即便如此,他依旧说出了这句话。
“这不是你应该……”
“没问题的米凯尔,你可以在这里停下的。”
米凯尔冰冷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看上去更冰冷的凯文打断了。
“你虽然失去了终焉的力量,但还是圣痕觉醒者,等到力量回归之后,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的,最多也就是象征性地监禁而已。”
凯文的话让米凯尔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最后只是重复了先前没有说完的那句:
“这不是你应该说出的话。”
“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像一个‘英雄’一样催促着你这个急着送死的混蛋赶紧去死,然后拯救这个世界吗?这样的话难道我就说得出口吗?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想要拯救这个世界,我是为了梅才加入的逐火之蛾,我是因为梅想要拯救世界所以才去拯救世界……我是……我是看到拯救世界的你很酷,所以才想要去拯救世界……所以,我想要你活下去又怎么了?我本来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啊!”
接连被针对之下,凯文也有了怒气,他干脆直接揪住米凯尔的领子冲着他大吼了起来,可一口气吼完后,他也只是双手颤抖着便将米凯尔放开了。
噗——
当着凯文的面,米凯尔直接摊在了血红的沙地上,凯文连忙俯身想要将他拉起,却又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坐在了他身边。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也同时垂下了脑袋。
“我……”
“还是听我说吧凯文……”
米凯尔轻笑了一声,无力地拍了拍凯文的肩膀。
“你问我,为什么还要前进……我不知道。凯文,刚刚我救回爱莉希雅了,尽管还不一定成功,就算那个计划失败了,接下来的第二个计划也足以弥补。可是……无论是喜悦、满足,我都没有感觉到。我甚至不敢和她有多少接触,只是在她苏醒前赶紧把她交给芽衣,然后便逃离了那里……
“我还爱爱莉希雅吗?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在那第七次崩坏开始之前,我就已经不爱她了。她已经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的爱人了。因为从那个时候的某一瞬间开始,我认为自己不配与她站在同等的地位,她只能是我必须要拯救的人,我只能是最终拯救了她的人,仅此而已。
“从那时开始,这个想法就一直束缚着我,直到现在。梅比乌斯和华都曾用各种方式劝我重新开始,其实重新开始根本不难,但受限于那一瞬间的想法,重新开始也就成为了不可能。
“但我又为什么要拯救世界呢?你知道吗凯文。在柯洛斯滕的焦土、在西伯利亚的雪原、在盐湖城基地的废墟上,你知道我感受到的是什么吗——爽,非常非常非常爽。原来杀人是一件这么爽的事,原来毁灭是一件这么爽的事。不用管那么多,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一起毁灭算了——如果我一开始就这么想,如果我一开始就和一个正常的律者所会做的那样毁灭文明,然后被人类杀死,是不是我就不会经历这么多的痛苦了?”
“你……你这个混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凯文不可思议地盯着米凯尔,就连手也颤抖了起来……直到最后也没能忍住,一拳砸在了米凯尔的脸上。
“你这个混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逻辑?一会儿说自己不爱爱莉希雅,一会儿就说自己必须是拯救他的人,你以为你到底是谁啊!还有接下来的那些话,你是认真的?你真的是认真的?”
米凯尔被那一拳砸倒,顺势倒在了沙地上。
耳边是凯文近乎崩溃的咆哮声,头顶的天空上,几根细长的虚数之树枝丫已经依稀可见。
被凯文拳击处的血肉像是溶解了一样快速剥落,又快速修复,可太多的疼痛叠加下,他甚至没感觉到这新伤,只是休息了片刻,望着沉寂的凯文重新开口道:
“进入这个时代之后,我和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之所以想要拯救这个世界,是因为爱莉希雅一定想要看到这样的结局,说的我自己都信了。但或许这并不是借口,从一开始,我之所以踏上拯救世界的道路,就是因为爱莉希雅想要拯救世界,仅仅只是这样。这一点,我和你一样,凯文。
“但不同之处在于……你一直在践行着救世的道路,哪怕初衷只是一个自私的念头,而我不一样,我所做的一切,几乎将整个世界毁掉,这是无法抹去的罪孽。既然是罪孽,就必须清偿。你刚才不是说的吗,我已经是个混蛋了。所以不要再拦着我了,一个混蛋突然改悔,想要对自己犯下的错负责,你难道不应该鼓励一下吗?”
“你到底……想要怎么做?”
凯文方才挥拳的右手还在颤抖着,他用左手抓住右拳,尽量让自己的声线重新变得与坚冰一样寒冷。
“告诉你也无妨。这还是我从另一个世界里看到的方法——我要将自己的存在从虚数之树上删除。”
“你……算了你没救了。”
“我没有开玩笑。”
米凯尔的神情无比认真。
“在一个世界泡中,我看到有人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但他触碰的并非真正的虚数之树,自身也没有改变虚数之树的权限,所以最后只是删除了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但却没有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只是成为了一个小丑。
“但我不一样,终焉的权柄虽然离我而去,但短时间内,我依旧有对虚数之树进行修改的权限——还真是讽刺,明明终焉无法突破虚数的规则修改树上的数据,但却确实有这样的权限。也或许,本来的终焉之茧是可以做到的,只是为了应对我这个突然诞生的意识,虚数之树为此打上了补丁。毕竟苏也证明了更高位格的存在。
“所以,我将把【米凯尔】的一切从虚数之树上删除,从今往后,所有时间线的【米凯尔】都会不复存在,世界会自动修复我的缺失所造成的空洞,原本因我而死的那些人也都会因为我的【不存在】而得以【存在】。
“成百上千万的人的会在一瞬间重生,德丽莎他们会很头疼吧。而由于我依然保留着终焉的位格,我的存在本身是极为沉重的砝码,在换取这一结果的同时还会有残余的力量,而那些力量,便可以用来换取【我们的时代没有灭亡】,以及【爱莉希雅一定会存活】的结局。至于我们的时代会以怎样的方式被修复,我也不清楚,但是樱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
凯文只不过说了两个字,便觉得喉头发紧。
手脚也冰冷的厉害,寒气不受控制地从这些地方溢出,指尖甚至已经挂上了冰碴子。
“所以,我们甚至不会记住你,对吗?”
“嗯。当米凯尔这一概念本身不复存在,相关的记忆也不会存在,除了律者们,谁也不会记得米凯尔……对不起,或许我的名字应该作为仇恨的对象被那些受害者铭记一辈子,这才是一个罪人应有的结局,可我实在无法在兼顾这一点的基础上扭转一切。但这对你们来说也是好事不是吗,不记得我,回忆中也可以少些痛苦。”
“少在那里自作主张地像是在为我们着想了。”
凯文已经平静下来,冷冰冰地说道: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凭什么替我们决定自己的记忆,你凭什么觉得对于我们来说忘记你是一件好事?一切都是你自以为是罢了。”
“但是……确实没办法啊……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们能记住我,然而倘若要那样的话,就没办法拯救这个世界了。”
凯文抿住了嘴唇:
“你还是想拯救这个世界。”
“不过是因为爱莉希雅想看罢了。”
米凯尔惭愧地摇了摇头,然而这却让凯文更不是滋味了。
“呵……米凯尔,大概两千年前,我在阿提卡遇到了一位智者,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难得见你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呢……”
凯文没有理会米凯尔的调侃,他看着不远处的虚数之树,一时间,悲伤与不甘沉入眼底,眼中竟有了一丝笑意。
“你听说过,伊卡洛斯吗?”
米凯尔没有回答。
“鸟为什么会飞,我曾两次听那位智者这一问题。在年轻的时候,他认为鸟之所以会飞,是因为它们想要飞翔——如果我们有幸能够回到世界的起源,看到第一只鸟儿,那么它一定并未拥有翅膀。在那时,它所拥有的,并非是向神明祈祷后得到的双翼,而是一颗想要触摸天顶的,高贵如月的心脏。
“但我并不认可这样的回答,我很想知道,他在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后,会对这个相同的问题给出如何不同的回答。所以,在那位智者行将就木之时,我又见到了他。我问他,鸟为什么会飞,他给出的却还是同样的回答。这让我有些失望。
“我告诉他,鸟之所以会飞,是因为它们必须飞翔——当终焉的陨星在白垩纪落下,唯有自由的鸟儿才能逃出既定的灭亡。我的回答让他沉默了,而后,他向我分享了伊卡洛斯的故事。”
“那个故事我知道,所以你不必赘述。”
凯文轻哼了一声,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但这并不影响他要说的。
“伊卡洛斯用羽毛制成翅膀,他高高升起,只为来到太阳面前。那是没有任何人曾经到达过的地方。他将因之融化,陨落大海,而在那之后,将有无数的人越过他的身躯,飞上更高的天际。
“所以,鸟为什么会飞?因为它们曾经见到过,最初的鸟儿以一颗高贵如月的心脏试图触摸天际,却坠亡在了地面上。因为它们曾经见到过,后来的鸟同样做出类似的尝试,并且越飞越高——所以此刻,鸟才仍然盘旋于天际。
“伊卡洛斯终将以坠落的方式迎接自己的胜利,虽然很多人都说他是个狂傲自大的小人,死亡也是咎由自取,但他毫无疑问是一个英雄。因为英雄本就分为两种,践踏他人理想的英雄,与希望自己的理想遭到践踏的英雄。前者独自背负着一切,成为罪人,践踏理想,而后者通过自己的失败,为后来者留下前进的基石,他等待着后来者跨越自己,迎来真正触碰天空的那一天。
“从最开始的时候,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崩坏只是一场普通的灾难,认为它只是一次持续性的地震、海啸、干旱、病毒之类,并抱着乐观的心态面对时,你就已经独自背负着一切痛苦和绝望,并为之努力,而现在,你已经以自己的尸骨作为阶梯,让后来者从你身上跨越。但你仍不满足,你仍然想要拯救过去……
“不论你的动机是什么,你的所作所为是不会说谎的。英雄从来不可能主动成为,不论是我们,还是琪亚娜她们,假如面对的是一个和平的时代,也都只会是普通人中的一员罢了。我们只是恰好出现在了这样的时代,碰到了这样的灾难,即便如此,我们最初选择拯救世界也不是因为什么特别高尚的理由。如果你认为我们是英雄,那你自然也是。没错,你从来都不是什么罪人,你是拯救了这个世界的过去,并为这个世界开创未来的英雄。
“而且……米凯尔,我知道,假如没有你,成为伊卡洛斯的人将是我。你不光拯救了这个世界,拯救了她,还拯救了我、我们。正因如此,我才……米凯尔,我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你了,不久之后,我就会连这段对话都完全忘记吧。但是至少在此刻,我希望你明白——
“我会以自己曾经是你的战友、是你的家人为荣的。我是如此,他们是如此,爱莉希雅一定也是如此。如果注定会忘记你,那也是我们的遗憾,而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凯文已经站起身。
他面带平静的微笑,将手递到了米凯尔面前。
“来吧,你的身体支撑不了太久,既然无法阻止你,我所能做的,只有陪你走完这最后一段路,这也是我的荣幸。”
米凯尔眨了眨眼,挤掉眼角的泪花,然后握住了凯文的手。
然而,凯文却保持着微笑,迟迟没有动静。
咕噜——
米凯尔咽了口唾沫,身体上不再有裂痕出现,一阵一阵的疼痛也维持在了一个恒定的水平。
时间被暂停了,但不是米凯尔做的,想来也不会是琪亚娜。
他脸颊上的肌肉开始抽搐,因为根本不用抬头,便能看见虚数空间那青紫色天空中亮起的璀璨星河。
以及,从身后响起的陌生声音:
“很抱歉,但我想这最后一段路,你们是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