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憾的体征平稳下来,只是浑身上下都染上了睚眦的赤红,并沉睡不醒。
程迎月三人皆松了一口气,心情不再像片刻前那么紧张。
郭太高这才寻得机会,仔细向程迎月询问在岛屿内发生的事情。
待她娓娓道来后,郭太高二人才惊叹不已。
她所经历的生死危机,比起苏憾有过之而无不及。
稍有不慎或者说若苏憾没有请求过真龙用心火救她,绝不会有最后的绝处逢生,而此时的她恐怕成为了睚眦的腹中之物。
郭太高又再说起苏憾目前的状况,程迎月沉默地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只能寄希望于师兄早日压制睚眦的心火,驯服它的嗜血好斗,到时应该自然会醒来。
“师兄沉睡期间,我会与他一起待在北漠。”程迎月看着苏憾说道。
“真龙它……”郭太高略带迟疑。
程迎月右手一翻,一块金色甲片出现在她手心,目光复杂地看着它。
为了它,她和师兄都命悬一线。
“放心,龙鳞碎片已经到手,它会帮我们。而且,世间没有人比它更了解心火,有它帮忙,师兄兴许会快些醒来。”
“可是,睚眦是它的子嗣,心火是真龙一族的特殊存在,它会帮助一名异族去压制心火么?”
“真龙心思难测,只能一试。况且,它答应过,只要我们从蜃境里带出龙鳞碎片,便会再次帮助我们对抗‘他们’。若能压制心火,师兄的成就必将更高,对付‘他们’也更有余力。”
郭太高二人点点头。
沉默少许后,误情天魔冷不丁地开口道:“会不会真龙一开始就打算帮助我们?在仙二首次与陆森相遇时,是它点出真龙弓的事情,让仙二可以顺利破掉那黑色石头的。
“还有睚眦一事,它这次忽然将睚眦的岛屿合到蜃境来,也同时让我们满蜃境地寻找龙鳞碎片,那么,我们撞上睚眦是迟早的事情。
“先不说是不是它驱虎吞狼,但你我都知道,只有仙二有足够的修为能迈进这座岛屿。”他思索着看向程迎月,“而且,只有你身上带着它的心火,只有你,才能在绝境中进行最后的反击。
“结果也确实如此,你得到睚眦的剑,得到了它的心火,救下了苏憾。”
他话说完,程迎月和郭太高亦是陷入沉思,觉得不无道理。
片刻后,程迎月不再多想,站起身扭头看向远处,说道:“是时候让事情尘埃落定了,你们帮我看好师兄。”
说罢,她御空而起,慢悠悠地向岛屿外如木鸡般的众人飞去。
……
程迎月停在周行言、贺世等人不远处,眯眼打量着他们。
她目光掠过时,如有一柄刀锋从他们后脖抿过,让他们内心发凉。
众仙宗大人物除渡业佛宗二人外,都像待宰的羔羊般,等待她的屠刀落下。
程迎月也确实很想宰了他们。
他们都参与了这一次对己方的围追堵截,怎能轻饶了他们?
只是……
她皱起眉头。
在北漠潜修的三年间,她曾与师兄有过多次深谈。
她问,如果碰到“他们”的爪牙,是不是直接出手杀掉便好。
师兄思量许久之后告诉她,并非每颗爪牙都是纯粹的恶人,像凌恒仙人这样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他们被迫站在那个位置上,成为黑色石台、成为魔潮的帮凶,身不由己。
当然,他并非为他们开罪,毕竟主动也好被动也罢,他们手上数不胜数的鲜血总归是难以洗净的。
他们可以死,但不能死得毫无价值。
他们的愧疚,他们内心对自己的拷问,在未来的某一天,兴许会绽放耀目之光。
再者,就算此时杀了这批人,“他们”也不过是再提拔一些新的人顶替位置罢了,而且重新上位的人性情可能会更加恶劣。
程迎月心中回荡着师兄的话,眯眼打量眼前的众人。
众人噤若寒蝉。
周行言等人虽是青螭剑宗阵营,可他们更多的是听陆森之命行事,对其他的东西概不清楚,一直都被蒙蔽着。
从他方才消极地与枯虚交手的事情来看,他也并非完全认为陆森命令是对的,在用自己的方式无声抵抗。
贺世刚刚继承无衍仙宗的宗主之位,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事情,手上的鲜血不多,目前来说可算无罪之人。
那么,此刻的他要为以后的他有可能做、却还没做过的事情偿债么?
她脑壳有些疼,对这种道德困境有些烦恼。
想了片刻,她还决定先处置简单做决定的人,她把目光转到通阳仙人身上,眼神转冷。
“你有什么想说的么?”程迎月说道。
其他人不好说,但通阳仙人是将师弟擒住的人,二者的嫌隙是板上钉钉的。
通阳仙人叹了口气,自知无法躲过这把屠刀。
他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带着释然和内疚之意说道:“救他出来后,希望你能替我转达一声对不起,其他的,便没什么了。”
说完,他闭上眼睛,坦然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一脸轻松,貌似解脱。
程迎月愣了愣。
通阳仙人要是反抗一下,她还能直接反手灭了他,可他这幅模样,反而让她有些犹豫了,同样的犹豫也出现在刚才的贺世身上。
这二人是与黑色石台有直接联系的,他们手上大概率拥有先前陆森拿出过的黑色石头的。
而黑色石头的可怕威力,她已经领略过。
尽管真龙弓在手,她可以不惧,可是面前二人却不曾有过反抗之意,没有想过要拿黑色石头来对付她。
要是两只黑色石物出现,确实要花费她一点功夫的,至少可以让他们像陆森那样借机逃跑。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反而一副坦然受死的样子。
程迎月沉默地看着他们,师兄的话与他们此刻的表现不断在脑海里浮现、纠缠。
良久后,她重重吐了一口气。
接着她抬手弹指,根根天丝被她捻出弹去。
五根天丝在飞去的过程中绷直,如寒针一样锐利。
“噗噗噗噗噗。”
五根天丝没入仙宗五人胸口,轻松地破开防御钉入神魂。
他们当即身形剧震,喷出一大口鲜血。
渡业佛宗的两位大师则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陆森之死,便算此事给我的交代。今日看在师兄的面子上,便只是略施薄惩,留你们一命。因为……
“以后你们终将会面临一个选择,我也想看看你们会怎么选。
“是站在大义面前,还是继续与黑暗共舞?
“我今天陪师兄赌一把,希望你们不要令我们失望。”
周行言三人皱着眉头,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她话里话外是指什么。
贺世和通阳仙人却是神情一变,心中暗惊。
他们不知道程迎月的那番话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个意思,如果是,那便是说明她知道了黑色石台的事情。
同样的,苏憾等人也都知道。
这瞬间,他们陡然想起陆森方才突然变了态度,执意要杀苏憾的事情,更左证了他们的猜测应该是正确。
黑色石台,还有“他们”的事情,终究是暴露在外人眼里了?
通阳仙人顾不得调息体内的伤势,眼神低垂震惊莫名,心中暗道:“莫非天乐小师叔也早已知道此事?”
他抬起头,直视程迎月说道:“天乐小师叔他……”
程迎月眼中寒芒一闪,“闭嘴,这笔账我都还没有与你算,你还敢当我面说出?”
若非他对擒师弟之事抱有愧疚,她刚才已经动手杀人了。
通阳仙人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说道:“此事并非我一人所能控制。”
“趁我还没有改变心意,有多远给我滚多远。”程迎月语气冷硬。
仙宗五人相视一眼,贺世率先离去,周行言三人则落入海中,往陆森飘走的方向掠去,通阳仙人顿了一下,也准备走,可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宗主,我便不跟你回去了……”
通阳仙人怔住了,回头看向被自己灵气护住的陈初瑶。
经过近段时间的事情,最后一丝稚嫩已经从她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成熟和主见。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叹道:“罢了罢了,离去也好,离去也好……”
他挥手,散去陈初瑶身外的灵气。
通阳仙人转身离去前,突然顿了一下,又回过身来向程迎月说道:“他被关在‘天圆狱’的圆心区域。”
程迎月挑了挑眉,“我们知道。”
通阳仙人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应当是自家山门里有仙痕的人。
他点点头,不多纠结此事,挥手送出一抹亮光。
程迎月伸手接住,展开手掌一看,一颗浑圆的白珠躺在手心冒着幽光。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去,有些疑惑。
“有此物,便可轻松打开‘天圆狱’了。”通阳仙人轻声说道。
程迎月有些惊讶,看了看那颗白珠后收了起来,点头道:“待出了蜃境后,我会去你们山门‘拜会拜会’。”
“如此甚好,恭迎大驾。”通阳仙人拱了拱手,转身化作白虹离开此间。
程迎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古怪。
方才二人的对话,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点奇怪。
哪有一宗之主明知外人要来自家山门大闹,不仅不愤怒,还表示了十足的欢迎?甚至巴不得她赶紧来一样。
这样的怪事,她修了一千多年的行都没有遇到过。
陈初瑶这时也御空过来,程迎月便转过身,准备回岛屿那里,却发现旁边还有两道身影并未离去。
她停下来,向枯虚二人行了一礼,客气十足地问道:“二位大师,今日相助之事,我等记下了,多谢。”
“小事罢了,无需挂齿。”枯静笑着摇摇头,反而感慨道,“都说缠丝天魔是千年来,在无迹天魔沉寂后最为出色的魔修,世人皆以为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没想到如此宽容大量。”
程迎月摇头笑道:“大师倒是误会了,我从来不是大度的人,换作以前,他们早已死在我的天丝之下。
“只是师兄说了,哪怕他们此时死了,也不过是填充一些新的傀儡罢了,治标不治本。
“因此,今次让他们活着,是师兄的意思,给他们一个在以后赎罪的机会。”
枯静点点头,问道:“那,倘若他们在面对你所说的选择时,还是走向黑暗呢?”
程迎月澹澹道:“我和师兄会将今日给他们留的命亲手再收回来。”
枯静闻言,双手合十诵念了一句佛号,却没有反驳,也没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类的迂腐话。
枯虚则转言问道:“不知苏憾现在情况如何?”
旁边的陈初瑶也顿时露出关切之色。
程迎月只大概说了说苏憾生命无忧,其他的便没有多说。
枯静和枯虚都放下心来,说方丈师兄会在山门等待苏憾大驾光临,随后便离去了。
程迎月带着陈初瑶回到岛屿后过了不久,也携着沉睡不醒的苏憾离开了。
此间恢复平静,一场几方混杂的大战就这样,以陆森生死不明落下帷幕——当然,按程迎月的话说,他已是必死无疑了。
之后两天,有些修行者被战斗的余波吸引而来,知道这里发生过九境间的大战,却不知详情。
且先前那座危机滔天的岛屿,此时竟也不再有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们惊喜地一一登岛,然而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唯有一座空荡荡的岛屿。
两天后,蜃境内的众修行者耳旁陡然响起一声悠扬的龙吟。
紧接着,这片天地隐隐传来一股排斥的感觉,似要将他们给挤出去一样。
以前来过蜃境的人知道,这正是蜃境关闭的前兆。
果不其然,排斥感越来越强,很快就到了让所有人都寸步难行,只能停在原处的地步。
不多时,所有人的身上皆冒出一团白芒,带着他们往天空升去。
直至他们如雨水倒灌般,逆流着滴落在蓝色天幕中,留下阵阵波纹后,身影皆消失不见。
龙巢蜃境里恢复了平静。
唯有诸多岛屿中多出的许多再无生气的尸首,证明此间又一次泛起的波澜。
与此同时,外界。
伏羊坪等各个接引之地的天空,那片海市蜃楼般在天幕倒悬的虚幻世界,也正在渐渐隐去。
一道道身影或带着极度的兴奋、或带着疲劳、惊季等不一而足的情绪从虚幻中现身,回到了原本的世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