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旸的这个想法也是在今日,看到吴军撤围后才渐渐成型的。
在之前哪怕他知道吴军的粮草辎重,都在公安城外的港口之中,但他也只是将这个情报埋在心底。
在原来吴军四面围城的情况下,他纵算知道吴军粮草辎重所在,他也并没有什么可操作的空间。
因为他没办法率军出城,前去公安城外的港口之中。
但当孙权今日命令吴军从西门外撤围后,却给了糜旸一次绝佳的机会。
在心中有了毁灭吴军粮草辎重的想法之后,糜旸当即命沙摩柯派蛮兵前往西门外,探查西门外前往公安港口的地形。
公安城的西门之外密布山林。
这对一般汉军来说,那些密林可能是阻断他们探查道路的天然屏障。
这也是孙权敢撤掉西门守军的凭仗之一。
有着茂密的山林阻隔道路,哪怕刘备援军到了也不能直抵公安城下,而对公安城中的糜旸来说同样如此。
孙权不信糜旸面对着重重山林,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但可惜,孙权忽略了一点,糜旸手中有着数千五溪蛮。
也许在孙权眼中,他从来没将这些卑贱的蛮夷放在眼中。
只是糜旸从来不会忽略他手中的每一张牌。
对世代生活在山林中的五溪蛮来说,再茂密的山林也不会打乱他们的方向感。
山林,才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
当初,五溪蛮在沙摩柯的带领下,正是穿越公安西门外的重重密林,来到这公安城下的。
五溪蛮兵还有個巨大的优势,那就是他们大多全都没有夜盲症!
五溪蛮以渔猎而生,他们虽不如汉族百姓一般,可以自己耕种出粮食,但是靠着渔猎为生的他们,在大多时候是不缺肉食的。
水中鱼儿,山中猛兽,都是他们的主食。
而且五溪蛮还有着自己独特的一个优势。
古代之所以夜袭战例较少,一个是因为古代士卒大多患有夜盲症。
还有一个原因是,夜袭时因为士卒大多看不见,所以都是通过声音指挥。
这就需要那些士卒熟悉彼此的声音,导致不会误伤,不会听错指令。
而这一点无疑很难,往往需要一个乡里出来的士卒才能做到这点。
正如《管子·小匡》中记载:“故卒伍之人,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爱,少相居,长相游,祭祀相福,死丧相恤,祸福相忧,居处相乐,行作相和,哭泣相哀。是故夜战其声相闻,足以无乱。”
但这点对有着蛮语的五溪蛮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一件事了。
在夜袭时,他们互相之间只要以蛮语呼应对方即可。他们虽然没受过严格的训练,但却有着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
在沙摩柯回禀道路已经探清后,糜旸便马上下令让沙摩柯带路。
在之前的一战中,糜旸发现了五溪蛮野性难训,若没有人看着他们,将他们独自派出去迎战,有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而如今在公安城中,能够有把握指挥这五千五溪蛮兵的,只有在沙摩柯心中又敬又爱的他了。
在西门之外,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叶小舟。
西门外的吊桥在那夜的伏击战中就已经烧毁,所以糜旸只能踏舟度过护城河。
至于那五千蛮兵,在糜旸踏舟渡河之后,他们就如那夜一般纷纷跳入河中,朝着对岸游来。
不久后,糜旸与五千蛮兵就全部到达对岸。
在到达对岸后,糜旸就与五千蛮兵在一五溪蛮头目的带领之下,朝着城外的密林中一头扎去。
虽然正值冬季,但南方的密林之中,依旧生长着许多杂草。
而且经过数百上千年的生长,密林中的树木都十分高大。
树木上的枝叶虽不如夏季繁茂,但也是层层叠叠的聚集在一起,遮挡着来自天上的月光。
因此当糜旸进入密林中之后,他瞬间就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了。
虽然他没有夜盲症,但是在没有任何光亮的山林之中,任何人的视力都会失去。
这时五千蛮兵中有不少人打起了火把,在上千支火把的照耀下,糜旸才勉强的看清了前方的道路。
幽深的山林在夜间寂静的可怕,除了偶尔几声野兽声从山林深处传来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因为寂静,糜旸甚至可以清晰的听到身旁的糜忠,在赶路时发出的喘息声。
五千人的队伍成长龙般排列,糜旸身边其实并没有多少人。
虽然这时密林之中有着上千支火把点燃,但这上千支火把分散在整条队伍之中。
所以此刻在糜旸身旁的火把发出的火光,最多只能照出糜旸周边三丈的的范围而已。
这点距离的光亮,对于延绵数百里的山林来说,简直就是沧海一粟。
若是一般人单独进入到这又寂静又幽深的密林,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就算这时糜旸知道他的身后有着数千蛮兵在,但那种对环境的未知感,那种幽深无比的环境也令他心中感到有些压抑。
糜旸在赶路的时候,他看向他周边的蛮兵。
五溪蛮兵因为没有受过正规训练,所以他们的阵型看起来很是杂乱。
但在这密林中,他们却犹如这山林中的主人一般。
他们不需要如糜旸一样,在赶路的时候时刻盯着脚下。
他们有的人自发的散在四周,观察着四周的形势,察看有没有野兽出现的痕迹。
他们有的人,甚至可以迅速的攀爬到高达数丈的树木之上,立在树干之上察看着大军行军的方向有没有错。
在这片令糜旸感到不适的山林之中,五千五溪蛮兵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一样自然。
他们对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他们就像这山林中的精灵一般,灵活矫健。
随着糜旸与五千蛮兵越发深入密林之中,地上的积叶越发深厚了起来,当糜旸的脚踩在上面时就好像踩在了人的肚子上一样柔软。
随着越发深入密林,树木分布愈加密集。
糜旸因为着急赶路,他的身躯多次触碰到那树木坚硬的枝干之上,令其疼痛非常。
而有些尖锐的树枝因为糜旸的快速赶路,快速划过他的脸庞,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血痕。
因为寒冷的天气,这些痛感都在无形的放大着。
但糜旸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句痛呼,乃至于喊出一句停下的话语。
最让糜旸难受的是,在经过长时间的高速奔跑之下,他的体力在快速的消耗着。
他的喉咙越来越感到干涩,而因为他的呼吸,当空气经过他喉管之时,会引发一阵阵的疼痛感。
糜旸的额头上已经密布着许多小汗珠。
糜旸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并不差,因为于战乱中出生,又在逃亡中长大,所以糜旸自幼便可算的上弓马娴熟。
但他的身体素质再强,也不能与这些自小在山林之中长大的蛮兵相比较。
要论山中奔跑,把赤兔马拉来都不一定有蛮兵能跑。
他知道只要他一出声,这支潜行密林的蛮兵,就会停下来,而他也能得到休息。
但糜旸却不想那么做。
关平、于禁、数千汉军都因为他的一个命令在拼命,他这个主将怎么能休息。
就在又奔跑了一段距离之后,体力不支的糜旸在不注意之下被地上一根枯木所绊。
幸亏他反应极快,举起带鞘的长剑直插地面,才让他不至于跌倒。
这时在糜旸不远处的沙摩柯见到此状,他来到糜旸的身前,语露关怀的言道,“主簿,要不吾等休息一会吧。”
沙摩柯知道在奔跑了这么远的距离之后,糜旸的体力应该消耗得差不多了。
在沙摩柯看来,身为汉人的糜旸能坚持这么久,已经难能可贵了。
但虽然这时糜旸很累,他却拒绝了沙摩柯的提议。
糜旸挺直腰板,他看向不见丝毫光亮的前方,他又看向因为他而停顿的整个队伍。
糜旸这时想起了汉中之战时的刘备与法正。
当初刘备正面强攻阳平关不利,于是在法正的建议之下决定南渡汉水,翻山越岭来到阳平关东南的定军山。
当初翻山越岭,斩树为路的刘备与法正想必也如他这番辛苦。
但他们二人坚持不懈,并不退缩,才有了定军山一战。
前辈如此,后辈岂能给他们丢脸。
他不知道还要继续奔跑多久,但他知道他这时绝对不能停。
糜旸对着沙摩柯言道,“大丈夫当持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今剑在我手,我岂可因一时劳累退缩!”
说完后糜旸深吸一口气,当即又朝着前方奔去。
看到糜旸主动又奔驰而出,沙摩柯的脸上流露了敬佩之色。
如此坚毅之辈,才值得他效力。
随后沙摩柯指挥着五千蛮兵继续开拔起来。
在寂静幽深的山林之中,有五千如暗夜使者般的蛮兵,在一年轻人的带领下,快速朝着他们的目的地疾驰而去。
黑暗无比的山林之中,有着点点光亮在山林之中亮起。
那是五千蛮兵手中为他们指路的火把,亦是可以燎尽吴军生路的星星之火。
在不知道又行军了多久之后,糜旸终于发现了前方的山林外有着点点火光闪烁。
他心中大喜,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这时糜旸的双腿,已经如绑上了好几块铅块一般一样沉重。
但在看到这一幕后,他的身躯中爆发着一股力量,令他最终跑出了山林,来到了一处山坡。
在糜旸冲出山林之后,他身后的许多蛮兵也陆续出现了山坡之中。
从山林中出来的蛮兵越来越多,直至最后占据了整个山坡。
为首的糜旸看着下方,那灯火通明的人影闪动的港口。
看着那港口中停着的数不胜数的战船,看着那下方丝毫没有防范的吴军,他眼中一抹寒光闪过。
“铮”得一声,一声剑鸣响起。
傲立在火光中的糜旸抽出佩剑剑指下方,他口中充满冷意地说道:“可击矣。”
汉中之战时亦有一位天下英才,于定军山的山坡之上说出了这三个字。
羽扇下指,夏侯授首,一战定乾坤!
这时的糜旸像极了他的老师。
而在得到糜旸出兵的命令后,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战意的沙摩柯,从他背后取下他的铁蒺藜骨朵。
随后脸上浮现冷笑的他,带领着他的蛮兵朝着下方喊叫着冲杀而去。
兵法云:凭高攻下,所向无敌。
数千蛮兵的去势极快,他们在沙摩柯的带领之下,纷纷取出自身的武器,嚎叫着朝着山下港口中的吴军杀去。
这时正值深夜,许多吴军士卒还在酣睡。
虽然孙权在公安港中留下了近万士卒守备。
但他们处于公安城之外,在吴军的大后方,根本就不会想到在深夜时,会突然有一支敌军朝着他们杀来。
当在港口之外巡视的困意十足的吴军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冲下来数千面若魔鬼,喊杀声慑人的敌军时,都吓得不知所措起来。
而这时沙摩柯带着数千蛮兵,已经杀到他们身前。
在平时,吴军正面对阵都可能不是五溪蛮兵的对手。
更何况如今在他们不知所措,毫无防备的时候呢?
于是势如破竹的数千蛮兵,如汹涌的洪水般将那些守卫在外的数百吴军吞没,而后继续朝着吴军的港口喷涌而去。
一瞬间,在这静谧的公安港之中,响起了无数的喊杀声及哀嚎声。
而这快要冲天的声响,吵醒了正在酣睡的数千吴军,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已经冲进港口的数千蛮兵给通通围杀在营房中。
这些蛮兵在四处攻杀之时,还四处放火。
公安港的吴军守将宋谦因为觉得公安港安全无比,所以夜夜醉卧。
当他听到营帐外的喊杀声时,被从睡梦中的他,一时之间还没从醉酒中恢复过来。
这时他的房门被一位吴军撞开,那位吴军身上都是血,他一进来就扑倒在宋谦床前哭泣道:
“火,火,到处都是火!都烧起来了!”
“将军,数千汉军杀来了!”
面对着这位吴军的禀报,宋谦并不相信,他怒斥道:“汉军都在公安城中!哪里来的汉军?”
“难不成汉军都是神兵,会从天降落吗!”
觉得这位吴兵谎报军情的宋谦,当即起身穿戴铠甲,抽出大刀来到营外察看。
但当他到达营外时,却发现这时外界的天地,已经完全被烈火所笼罩。
看着那正在燃烧的数千艘战船,看着那正在燃烧的近百座粮仓军械库,宋谦眼中浮现了绝望之色。
那些粮草、军械都是江东数年来的积累,要是今夜都被烧光了,那么他百死难赎其罪,他的宗族肯定也会被孙权杀光的。
这下他已经顾不上敌军入侵的事了,连忙指挥起麾下士卒开始灭火起来。
但宋谦不知道的是,因为他的装扮,他已经被沙摩柯给盯上了。
沙摩柯三步并做两步朝着宋谦快步杀来,而宋谦宿醉未醒,且如今心神都在救火之上,根本没反应过来沙摩柯已经杀到身前。
沙摩柯挥舞着手中的铁蒺藜骨朵,朝着宋谦的脑袋狠狠砸去。
宋谦还未来到及举刀抵挡,他就已经被沙摩柯手中的铁蒺藜骨朵,给整个人击飞出去,死的不能再死了。
而在宋谦死后,失去了主将的吴军更是胆气尽丧,尽皆四处奔逃,只记得自己逃命。
到了这一刻,孙权的粮草辎重重地,已经彻底陷落了。
这时糜旸也来到了公安港中。
他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看着那脸上满布惊惧四处逃命的吴军,糜旸不禁于火光中仰天大笑起来。
当年周公瑾赤壁一把火,烧出了江东十数年的太平。
今日他糜子晟就同样用火,将当年周瑜为江东延续的国运给生生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