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砸起的尘土飘扬在糜旸与邓艾之间,当尘土落下之时,糜旸才完全看清了邓艾的脸。
而这时邓艾也已经被在场的汉军给包围。
按当代人的审美标准来看,邓艾应当算的上模样端正。
但可惜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仪态,破坏了邓艾全身的气质。
看着邓艾脸上那真挚希冀的目光,耳边回荡着刚才邓艾那句充满恳求的话语,在数十位汉军团团包围住邓艾后,糜旸并没有下令让他们将邓艾擒下或者就地斩杀。
这时糜旸身后的关平、张苞几人也已经上前护在了糜旸的身前。
张苞的性情更为急躁点,他抽出腰间长刀指着前方的邓艾道:“兀那贼子,安敢行刺我家将军!”
张苞说完后,就要指挥左右士卒上前将邓艾拿下。
但他身后却传来一声声音,阻止了他的行动。
“且慢。”
张苞听到糜旸的阻止,脸露不解之色。
毕竟从邓艾刚刚的表现来看,他突然拦驾的举动的确有点像刺客。
不止张苞是这么想的,就是关平几人,包括在场的数十位汉军士卒都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们的反应不会那么大。
而东门募兵处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已经吓坏了剩下的近千青壮。
在曹操治下生活多年的他们,深知乱世之中律法之严苛。
按曹操的律法,一支队伍中若出现刺客,那么这支队伍是极有可能会被连坐株连的。
上千南归青壮看到因为此处出了动静,值守在东门附近的汉军正源源不断往这里赶来。
马良为了防止南归民众中有人会故意捣乱引起慌乱,所以在襄阳城外四周布有层层重兵。
周围无数甲胄碰撞的声音响起,那上千青壮全都吓得瘫倒在地。
他们心中这时只有一个想法,他们要被这个叫邓艾的人害死了!
糜旸在拦住张苞后,驱马上前,来到了他的身旁。
他对着张苞言道:“他不是刺客。”
面对着糜旸的笃定神色,张苞想要提醒糜旸不要掉以轻心。
糜旸却笑着继续说道:“你有见过世上哪個刺客,赤手空拳就敢行凶的。”
“况且刺客讲究的是出其不意,他若要行刺于我,应该直扑我而来,又岂会拦在我驾前?”
“他仅仅只是想要自荐而已。”
糜旸的判断,令张苞逐渐放下了脸上的怀疑与警惕。
除了以上两点判断之外,糜旸断定眼前之人不是刺客,还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眼前之人正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邓艾。
邓艾在历史上的口碑众口不一,但他绝对算得上一个有大志向,能屈能伸的人。
在襄阳城外当众行刺自己,就算成功,最后肯定也逃不过死亡。
这对能屈能伸的人来说,这种事他们是不会做的。
这时就在糜旸身前不远处的邓艾,听着糜旸口中那沉定自若的判断,他心中的紧张情绪,亦在一点点消散。
其实方才邓艾有此举,也是在心中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做出来的。
冒然拦在糜旸这样的人身前,直接被当做刺客就地斩杀是很有可能的。
但糜旸现在就在眼前,邓艾不想放弃这样出人头地的上好机会。
他在拿自己的生命赌糜旸如传言中那般英明善断,现在从糜旸的话语中来看,他这次赌对了!
因为心中的紧张,邓艾现在手心里都是汗,他不如他表面看起来那般冷静。
他虽然认为自己乃是怀才不遇的一块璞玉,但他毕竟还年轻,未经历过大阵仗。
这时第一支来援的汉军队伍已经赶到现场,为首的将领对糜旸拱手道:“将军,可是有刁民作乱?”
糜旸摆摆手,令其率领队伍回到原岗位驻守。
这名将领看着现场这有些紧张的气氛,虽然心中奇怪,但糜旸的命令下,他只能拱手离去。
而在这名将校领兵离去后,其他正在赶来的汉军发现这支汉军的离去,因此他们便也放弃了赶来这边的举动,纷纷回到原岗位驻守。
这一幕,令已经吓得浑身瘫软的上千青壮,终于恢复了点生气。
在解决好这些事后,糜旸驾马来到邓艾身前。
在糜旸来到邓艾身前后,邓艾看着糜旸那高大的身躯,他感觉糜旸身上有种若有若无的气势,正在压迫着他。
这令邓艾的呼吸有点急促。
糜旸令马头与邓艾并列,而后他伏低身子,用好奇的语气问道:“你不怕死吗?”
面对糜旸的疑问,邓艾见以前还遥不可及在传说中的糜旸,此刻就在他的身前三尺外,他心中开始激动起来。
“怕。”
邓艾的回答,令糜旸轻咦了一声。
“既怕,为何如此?”
糜旸继续问道。
邓艾深吸一口气,抬头迎向糜旸清澈的目光,他口中坚定的答道:“因为艾想追随将军,建功立业。”
邓艾的回答让糜旸笑了出来。
“方才你说有一策,献于我,说吧,我一定认真倾听。”
糜旸的语气很真诚,他的语气落在邓艾耳中犹如天籁一般。
数年来,多有达官贵人来到襄城外祭奠陈太丘。
但那些达官贵人在邓艾的自荐下,因为邓艾的口吃,从来没给他一次完整阐述他胸中韬略的机会。
现在这机会,糜旸给他了。
在糜旸真诚语气的感染之下,邓艾压制住自己的激动,而后他在糜旸耳边言道:
“公安一战,将军战功卓著,名扬天下,已官拜将军。”
“依艾所料,待汉水两军交换人口一事事了,将军定会被汉中王安排出镇一方。”
“荆益两州之中,将军在荆州一地声名最盛,汉中王极有可能会安排将军出镇荆州某一郡。”
“但艾以为,窃为将军将来计,将军不能在荆州镇守,应主动请求前往东三郡。”
邓艾口吃的毛病依然在,当他开始说起长篇大论来,那种言语的磕绊感,更让人无法忽视。
这要是落在旁人耳中,可能还没等邓艾讲完几句话,就会出声打断邓艾。
但糜旸却不同,面对着邓艾言语上的磕碰,他的脸上从未显现不耐烦之色。
他没有催促邓艾,而是很耐心的等着邓艾组织语言继续说下去。
糜旸的表现令邓艾心中感到很温暖。
这种温暖是他过去从未在外人身上体会过得。
当糜旸听到邓艾建议其出镇东三郡后,他脸上的神色一变。
邓艾前面的话,一般的人都能猜测的出来,但他最后的这个建议,却令糜旸感到重视。
因为重视,糜旸不再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听邓艾所言。
他直接跳下来马匹,与邓艾平等对视,并伸手令其继续言语。
在糜旸下马后,沉浸在自己谋略世界中的邓艾,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平视糜旸已经是逾礼之举。
他直接蹲下来,在糜旸的身下用地上的石子开始代替东三郡为糜旸谋划起来。
而邓艾一蹲下,糜旸也直接蹲在他对面,看他以石作麾,指点山河。
在过往的岁月中,邓艾因为生活贫苦,常常用石子代替摆设军阵地形。
所以那些毫不起眼的石子在他的手中,犹如变成了一个个灵活的军事要塞一般。
“去年汉中王兵发汉中,又命刘将军等人夺取上庸等郡,最后更命关将军北伐襄樊。”
“艾料之,汉中王之意图乃志在打造依托汉水,从汉中到襄阳的一条北伐前线,以彻底完成当年诸葛公的隆中战略。”
“今岁,汉中王的意图已经达成。”
“在汉水的勾连之下,汉中、东三郡、襄阳三处战略要地已经连成一体。”
“因为汉水,三处要地唇齿相依,同气连枝。”
“而相对于汉中与襄阳二郡,东三郡虽处与群山之中,但东三郡乃是整条汉水防线的枢纽之处。”
“东三郡若失,汉中与襄阳的联系,当即会被拦腰截断,无法相互呼应起到共同北伐之效果。”
“而且东三郡虽然并不直接面对北方强敌,但因其地理位置特殊,驻守东三郡之将既可绕道汉中,北伐庸凉,亦可直接顺水东下,攻击中原腹地宛许之地。”
“群山环绕,令东三郡易守难攻,北伐之时,东三郡守将无后顾之忧,可尽起大兵。
且东三郡境内汉水流淌,粮草运输方便,可东可西。”
“当世男儿,以战功称雄。如此形胜用武之地,曹操苦求而不得,将军若弃之不求,岂不可惜?”
邓艾边说边摆弄着地上的石子,在他的摆弄之下,大致的东三郡地图,被其粗略的描绘在满是黄土的地上。
在邓艾说完后,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糜旸,见糜旸的神色似有心动之色,他心中大喜。
只是这时糜旸却说道:“东三郡虽是战略要地,然并不富庶,将来若以东三郡为基地出兵,粮食不足该如何?”
面对糜旸的这个疑问,邓艾心中早有腹稿。
他指着地上的“东三郡”道:“东三郡虽受群山环绕,然其境域广大,境内不缺平原之地。”
“最重要的是,东三郡境内水系纵横。”
“粮食者,无水不生。”
“将军若能驻守东三郡,可大开河渠,引水浇溉平原,大积军粮,又通运漕之道。”
“并且东三郡平时并无战事,将军可大力开展屯田之政。”
“如此不出数年,东三郡所产之粮食,足够将军麾下大军驰骋四方。”
听到邓艾如此说之后,糜旸问出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
“不久前汉中王已经指派右将军前往董督东三郡,汉中王又岂会再命我前去驻守东三郡呢?”
这个消息倒是邓艾之前所不知道的,但是关于名震天下的张飞的之前的情报他还是知道的。
邓艾脸上浮现思索之色后答道:“右将军之前为汉中王所器重,驻守巴西阆中。”
“巴西阆中乃益州腹心之地,且巴西境内异族颇多,如此要地汉中王当不会轻易换人镇守。”
“艾以为汉中王令右将军董督东三郡之举,应该只是权宜之计,将军勿忧。”
“以将军当今战功威望,及与汉中王之亲密关系,若求取领兵驻守东三郡,汉中王应当是会允肯的。”
听到邓艾如此说之后,蹲在地上的糜旸不禁仰头大笑起来。
这时在周围上千人的注视下,他们发现了有些诡异的一幕。
气度不凡,声名远扬的糜旸,此刻正不顾身份蹲在地上,凑近一位衣衫破烂,说话磕绊的“乞丐”。
他聚精会神看着那名“乞丐”在地上摆弄,小孩才会玩弄的石子,并且在最后还发出了一阵阵大笑声。
这一幕莫说是上千青壮不理解,就连与糜旸是好友的张苞几人,也觉得大为诧异。
因为邓艾声音并不大,加上他们都不在糜旸身边,所以周围的人都听不太清邓艾说了啥引得糜旸发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糜旸是在跟什么当世名士畅谈呢。
张苞驾马凑近关平身前,他低声问关平道,“坦之,子晟在公安也这样吗?”
面对张苞的询问,关平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能说他,也没见过糜旸这样子过吗?
不行,身为他最好的朋友,不能这么说。
关平在瞪了张苞一眼后,口中发出一声轻哼道:“有时会。”
听到关平回答的张苞,脸上流露思索之色。
看来他要成为名将的路还很长。
糜旸在大笑完之后,拍着邓艾的肩膀言道:“你很有才略,以后就当我的书佐吧。”
见糜旸委任其为书佐,邓艾激动的对糜旸俯首叩拜。
书佐,是一主办文书的佐官。
书佐乃是长官直接辟除的一种属官,算是长官的亲近嫡系。
因为糜旸是偏将军,现在并没资格开府,所以他能做主的官职并不多。
书佐看起来位分不高,但他是长官的亲近嫡系,只要将来长官的官位越来越高,那么书佐的官职也会相应水涨船高。
若将来糜旸能开府,书佐极有可能会成为幕府中百僚之长的主簿。
邓艾出身贫寒,又有口舌不清之病,糜旸第一次见面就能将这种官职授予他,这已经是看重了。
原来邓艾想的是,若糜旸能收下他,那么他为糜旸一帐前执戟郎亦是心甘情愿。
在糜旸委任完邓艾为他的书佐之后,邓艾对着糜旸言道:“老母病重,还请将军借些钱财医治老母。”
说完后,邓艾又对着糜旸一拜。
糜旸听到邓艾的话一愣,刚入职就找老板要钱,这邓艾。
但糜旸并不在意这个,他从身上的锦囊中取出一块金子,交到邓艾手中。
他今日出来,身上只带了这块金子。
“去吧。”
邓艾见糜旸直接取出一块金子给他,他连连摆手推辞,“不需要这么多的,不需要这么多的。”
面对邓艾的推辞,糜旸笑道:“这金子是我赠予你的。”
“今日士载所献之策,足抵十金,今我以一金以偿,反倒是我薄待士载了。”
糜旸的话语令邓艾的鼻子一酸,从来没有人这么看重身份低微的他过。
在心中丝丝暖意流淌之下,邓艾手中紧紧握住了那块金子。
大恩不言谢。
最后糜旸拍着邓艾的肩头鼓励道:“出身贫寒不是耻辱,能屈能伸,奋勇向上,才是大丈夫!”
在说完这句话后,糜旸起身重新骑上了骏马,而后他命令王安为邓艾登记之后,便驾驶着骏马与关平几人疾驰离开。
在糜旸离开后,邓艾嘴中不停地重复着糜旸勉励他的那一句话,邓艾越琢磨,眼神中的光彩越盛。
这句话几乎是道尽他的心声。
这时王安来到邓艾身前,他对着邓艾言道:“你今日幸亏是碰上俺家将军,否则早就死了。”
“你也真是的,刚刚将军明明都嘱咐俺了,叫俺收下你,你却还这么冲动。”
当王安的这句话传到邓艾的耳中之后,邓艾的眼神中浮现了巨大的震惊之色。
他原以为糜旸是不打算收下他,才主动拦马自荐的。
并且他刚刚还以为糜旸是看到他的勇气及才识之后,才对他的出身,口吃毫不在意,对他施以厚恩。
但没想到的是,原来糜旸一开始就是打算招他入伍的,他一开始就没有歧视自己。
心中百感莫名的邓艾,对着糜旸离去的背影深深一拜。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
江夏郡,永安城中。
之前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孙权,正躺在沙羡城中的县府中的床榻上小憩。
但就在梦中,他再次梦到了那夜被糜旸追杀的场景。
就在梦中的糜旸的长枪快到刺中他的那一刹那,孙权从梦中惊醒过来。
惊醒过来的孙权全身冷汗,他伸出手摸了摸脖子,发现上面并没有洞口之后,他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能怪醒来后的孙权有这副疑神疑鬼的反应,实在是刚刚梦中的一切都太真实了。
孙权现在想来,还能回忆那梦中长枪上闪着寒光的杀意,以及糜旸那满脸恣意的神态。
在惊醒之后,孙权马上命人前去传召陆逊。
当初他在陆逊的护卫下,侥幸捡得一条命之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到建业。
因为他担心糜旸会趁机攻打江夏。
而他在来到永安城中的第一件事,便马上下令,将原来名为沙羡的江夏郡治改为永安。
永安,永安,希望江东能在接下来的危机中安然度过。